5 廟堂之高(五)
第二日一早,寇落苼用完早膳,提了包袱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待會兒官府的人來找,你只說那位客官結清房錢自行離去,旁的不要多講。”
小二跟在他後頭送他,問:“頭兒,您行蹤不定的,又不在本縣的牌門上,官府不一定找得着您啊!”
寇落苼漫不經心地道:“我既想讓他找到,他便一定能找到。”
小二眯着眼目送自家寨主離去,心道寨主年歲漸長,長期獨身,心思也越來越難以揣測了。一回頭,對上兩個官人,跟着一個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兒,那公子哥兒朝客棧裏張望片刻,瞥見立在一旁的小二,忙問:“請問這位小哥,你家客棧中可宿着一位名叫寇落苼的公子?他住哪一間房?”
寨主真是神機妙算!小二眨巴眨巴眼睛,道:“對不住這位客官,小的職責所在,不能洩露住店客人的消息。”
話音未落,其中一名官人已經揪住了小二的衣襟,喝道:“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這是本縣父母官傅大人!還不速速答來!”
傅雲書連忙阻止,道:“住手!怎可如此放肆!”
官人悻悻松手,在傅雲書的冷視下縮到一旁。小二跌坐在地,不住地磕頭,“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不知是傅大人,竟犯下大錯!還望傅大人饒命!”
傅雲書嘆了口氣,屈身将他扶起,溫聲道:“莫怕,是本縣手下無禮,你盡己之責,是應當的,何錯之有?快起來吧。”
小二演技精湛,抽着鼻子起身,眼眶已然紅了。
傅雲書從貼身荷包中取出一點散碎銀子,塞進小二手裏,笑道:“回去買點吃的,且當是本縣向你賠不是了。”小二自然慌忙拒絕,卻被傅雲書死死握住雙手,依然微笑從容道:“若不願收賠禮,那便當做一點打賞——你可知寇落苼公子現在何處?”
小二攥着碎銀的拳頭一點點縮到身後,垂着腦袋,道:“回大人的話,那寇姓公子今兒個一早便退房離去了了。”
“什麽?!”傅雲書一驚,連忙追問道:“那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想到寨主的吩咐,小二立即搖頭道:“這個小的就不知了。”頓了頓,擡眼偷瞄跟前一臉驚慌的小縣令,心裏忽然一軟,道:“只看見他好似往縣門的方向去了。”
傅雲書當即轉身朝縣門處追去,兩個官人連忙跟上,一口氣跑出兩裏路,其中一個官人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人,那個寇落苼既然自行離去,說明他并不特別執着于在此求職,大人就不必強求了!”
“你懂什麽?”傅雲書不悅地道:“他既來應試,便是有意,怎能算強求?當年劉皇叔請諸葛亮出山尚且要三顧茅廬,我不過盡力一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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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狂奔至縣門口,三人都已是精疲力竭。傅雲書雙手撐着膝蓋喘了一會兒氣,擡起頭朝縣門望去,進出縣門者寥寥無幾,一眼就能看清楚,裏面沒有一個是那天一襲青衫磊落的年輕人。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湧上心頭,傅雲書咬咬牙,繼續擡腿要往縣門外走去。
兩個跟随的官人立即傻了眼,“大人,您還要接着追啊?”
“怎麽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忽然傳來,兩個官人回頭一看,既驚且喜,“趙大人,您來了?”
趙辭疾策馬而來,停在傅雲書身邊,翻身下馬行禮,道:“見過縣令大人。敢問大人為何要出縣門?下官可否助一臂之力?”
傅雲書只道:“我要去找一個人。”目光落在趙辭疾的高頭大馬上,“趙縣尉的這匹馬不錯。”
趙縣尉一點就透,當即恭恭敬敬地把缰繩送到縣太爺手裏,道:“大人盡管一用。”
傅雲書也不跟他客氣,接過缰繩馬鞭,騎着就走,将身後一幹人等埋進馬蹄揚起的塵土裏。
趙辭疾目送上司離去,扭頭問那兩個官人,“縣太爺這是要找誰?”
其中一個官人道:“應當是此次前來應聘師爺的其中一人。”
趙辭疾眉梢微揚,道:“若找不到便罷了,若找到那人,日後九合縣只怕就有兩位縣太爺了。”
日後的兩位縣太爺之一的寇落苼對縣門口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此刻正在蹲在九曲廊裏望着廊下流水。
九合縣有兩處縣門,一往九曲廊,二通金雕山。其實原本金雕山一路是往省城的方向,理應更加熱鬧,但有群鷹寨把守,百姓若要去省城,只能從九曲廊繞路,若小縣令猜到他出了縣城,必定會朝這裏追來。
九曲廊建于數百年前,相傳是時任縣令的夫人迷戀後山櫻林,卻隔着長河難以渡過,縣令大手一揮,命人造下此廊橋,從此時常攜手夫人一同前往後山賞櫻,傳為一段佳話。如今歲月荏苒櫻花凋零,唯此廊橋依舊,廊中舊人不見,只有一個寇落苼,手裏捧着把小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水漂,心想,他怎麽還不來?
幾乎是下一瞬,不遠處傳來一聲馬鳴,寇落苼扭頭望去,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正策馬朝這裏趕來。他不由得站起身,将手裏的一把石子全扔進了水裏,濺起許多水花。策馬之人顯然也看見了他,驚喜地呼喚道:“寇公子!寇公子且留步!”
傅雲書終于來了。
寇落苼假意驚詫地走下廊橋,望着風塵仆仆的少年翻身下馬,奔至自己眼前,他原本梳得整整齊齊的發冠都有些散亂了,額前碎發沾了汗貼在臉上,一雙桃花眼卻是亮得驚人,一開口便是遮不住的欣喜,傅雲書道:“當真是你!我看到卷上你的名字,便曉得是你,但是又怕到底不是你。”
寇落苼此刻俨然是一個真丈二和尚,迷惑地眨了眨眼,“此話怎講?你又怎麽知道我在這兒……還追來了?”
傅雲書喘着氣笑道:“實不相瞞,我便是九合縣新任縣令。昨夜看到你的文章落款,實在是又驚又喜。”小縣令單刀直入,一把捉住寇落苼的手握住,眼神誠摯地望着他,道:“寇公子可願為我入幕之賓?”
寇落苼覺得自己太過入戲了一些,望着小縣令亮晶晶的眼睛,自己的臉頰竟也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把手抽回,他垂下眼簾,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我只是一介白丁,毫無功名在身,漂泊江湖數載一無所成,唯胸口墨水兩三點,腰間長刀一柄而已。”
傅雲書道:“那又如何?”
寇落苼道:“我只怕配不上做你的師爺。”
傅雲書道:“既怕配不上,為何還要前來應試?”
“雖然心中惶恐不安,但……”寇落苼忽然輕輕地笑,說:“總想一試。”
“既然如此,那本縣便告訴你,”傅雲書一張小白臉板得一本正經,正色道:“你嘗試成功了。”伸出左手,掌心朝寇落苼攤開,他道:“同我回去。”
不過三日光景,傅青天與翠莺兒不得說的故事已經沒人願意聽了,城南茶攤說書的快嘴花一腳踩在長條凳上,面對四面八方的圍觀百姓,唾沫橫飛地講起了傅縣令求賢若渴千裏追師爺的故事。
“寇師爺懷才不遇,漂泊四海屢次碰壁,直碰得他心灰意冷,偶經九合縣,恰好撞上咱們縣太爺招師爺,那寇師爺閑來無事,索性道‘不如一試’,心裏其實并沒在意,到了日子正欲離開,行至九曲廊前,忽聽遠處人聲,呼喚‘寇兄且慢’!寇師爺回頭一看,一條身長八尺、劍眉星目、一身正氣的漢子正策馬狂奔而來……”
說到這裏,快嘴花一拍大腿,“那壯士正是咱們傅縣令!”
圍觀百姓一臉期待地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官民二人一見如故,就坐在九曲廊邊,推心置腹地交談半日,寇師爺終被縣太爺的誠心所動,決定為縣太爺效命終生,兩人共乘一騎,縣太爺不計身份,載着寇師爺回了縣衙……”
事實是這麽回事,卻也不是這麽回事。
傅雲書朝寇落苼伸出手,說:“同我回去。”
寇落苼本就打算潛入縣衙,先前一系列的別扭不過以退為進,眼下既然小縣令如此熱情,他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于是微微一笑,反将小縣令的手握住,道:“好。”
荒郊野外,山有土匪,實在不安全,傅雲書便提議先回去,有什麽話可以邊走邊說,寇落苼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騎上了趙辭疾那匹馬。小縣令騎術不佳,自個兒騎沒問題,再載個人就有些歪歪扭扭了,寇落苼晃得有些頭暈,索性往前挪了挪,前胸貼上小縣令的後背,雙臂從他腰側穿過,握住了缰繩,聲音幽幽地落在他的耳畔,寇落苼道:“縣主,這馬便交給在下吧。”
不知是否是錯覺,一瞬間,寇落苼覺得小縣令晃得更厲害了。傅雲書結結巴巴地說:“這裏沒有外人,你不必如此拘謹。”
寇落苼笑了笑,從善如流,“傅兄。”
傅雲書抿了抿嘴,道:“寇兄。”他忽然覺得耳根莫名的癢,忍不住伸手撓了撓,寇落苼順着望過去,看見了他燒得通紅的耳垂。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紅彤彤的耳垂,寇落苼嘴角微翹,道:“傅兄,難道我不算外人嗎?”
傅雲書一怔,捏着耳垂的手緩緩放下,半晌才說:“……只有你我時,你自然不是外人。”
寇落苼問:“若有旁人在呢?”
傅雲書輕聲道:“那你更不是外人了。”
如失手打翻五味瓶,萬般滋味皆落心頭,浸得寇落苼一時恍惚,待回過神來,再看近在眼前的小縣令,依舊是白白淨淨的臉蛋兒,清清秀秀的眉眼,卻莫名多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看着看着,他忽然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湊過去,嘴唇若有若無地貼近傅雲書的耳畔,啞聲道:“多謝縣主。”
傅雲書一個激靈,耳根愈紅,腦袋縮向胸口,道:“沒……沒什麽……”
兩人便是如此回到了九合縣。
作者有話要說:
傅雲書:同我回去。
寇落苼:不要。
《落草師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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