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廟堂之高(六)
寇落苼漂泊江湖居無定所,在傅雲書的極力邀請下,自然而然地住進了縣令府,與小縣令的房間隔着一道天井,一擡頭,就能望見對面的窗戶。
他有些認床,沒能躺在群鷹寨那張舒适的虎皮褥子上,輾轉反側了半夜,好不容易積攢了些許困意,朦朦胧胧間一個激靈,又瞬間清醒。于是幹脆坐起身,想着去倒杯水喝,一扭頭,卻發現小縣令房間的窗戶還亮着。
寇落苼看了片刻,随即披衣起身,舉着燭臺,趿着鞋子,踏過走廊,在小縣令房門上叩了三響。
裏面傳來小縣令的聲音,道:“是誰?”
寇落苼道:“傅兄,是我。”
門“吱嘎”一聲從裏面打開,傅雲書就站在門後,身上套着件松松垮垮的便服,詫異地望着寇落苼,他問:“寇兄,深更半夜的,你怎麽還沒睡?”
寇落苼道:“傅兄不也沒睡?”
傅雲書一愣,苦笑着搖搖頭,“睡前翻了下賦稅賬本,越看越心驚,哪裏還能睡得着?”
“怎麽了?”說話間,寇落苼已自覺跨進了傅雲書的門檻,從他手裏接過門把手,反手把門關上,将自己與傅雲書關在一片燭火通明中,“發現前任縣令貪污虧空?”
傅雲書搖搖頭,道:“若只是虧空,便也罷了。”頓了頓,無奈地嘆氣道:“令我心驚的是,九合縣,就連能被虧空的錢,都不太有了。”他歪了下腦袋,嘲諷地笑笑,“我原先還揣測,錢宇之所以入獄,是因為他貪污太過的緣故,沒想到還真錯怪他了。”
寇落苼一挑眉,問:“錢宇未曾貪污?”
“若九合縣原有兩分錢,經錢宇一役,僅剩一分。”傅雲書道:“從數目上看,貪污不算多,但卻将九合縣原本就所剩無幾的元氣,生吞一半。如今的九合縣,唯有一線生機。”
唯有剿匪。
寇落苼對小縣令的心思心知肚明,便順着他的意思道:“可若以九合縣目前的實力出兵剿匪,只怕十有八九,會無功而返。”
“不是十有八九,”傅雲書搖搖頭,“是十之有十,且無功而返便也罷了,我怕的是,非但一無所獲,反倒損兵折将。你在剿匪一文中寫,若欲剿匪,必先富民,民貧,則無師可出、無兵可遣……寇兄,”傅雲書擡頭望着寇落苼,眼裏亮晶晶的,映着燭火明滅,“你在此地游歷許久,可有何強兵富民之良策?”
寇落苼反問:“縣主到任前,可曾便服私訪?可知九合縣某鄉某村民風如何?可知各地大概種植什麽莊稼?收成如何?何處鄉村較為富有?又為何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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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傅雲書被問得啞口無言。
寇落苼道:“因九合縣貧,即便群鷹寨就在縣外不過幾裏的金雕山上,寨子裏的土匪也懶得光顧。縣中百姓因懼怕土匪而不敢出門行商,但又因土匪不曾前來擾民而心懷僥幸、不思進取,長此以往,土匪常在,而百姓常貧——縣主該做的,就是打破這一僵局。”
“可……可是,九合縣中,土地貧瘠,一無特産,二無……”傅雲書小聲地試圖辯解,說到最後,自己也漸漸地沒了聲響,靜默片刻,他道:“是我失職,接任至今,自覺思索許久、準備良多,其實都不過是紙上談兵罷了——非親眼所見,如何能知事之真實?”
寇落苼道:“即便親眼所見,也并非一定眼見為實。”
傅雲書忽然擡起頭來看他。寇落苼輕輕地笑起來,擡起雙手按在傅雲書的肩膀上,道:“你進九合縣之前,便路遇山賊,性命攸關之時,自當保命為上。待上任之後,縣衙瑣事諸多,無暇顧及其他,這也是平常事,你無需太過自責。”
傅雲書望着他喃喃地道:“寇兄……”
寇落苼道:“無論是剿匪還是富民,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事。待你得空,我陪你将九合轉一遭,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寇落苼推着傅雲書倒退幾步,将他輕輕按坐在床上,“先好好睡一覺。”
吹滅燭火,合上房門,原本燈火通明的房間瞬間落入昏暗。
傅雲書獨自縮在被窩裏,此時尚是春日,夜裏涼氣幽幽,臉頰卻不知為何火熱,連同被寇落苼觸碰過的肩膀,像沾了火星子的幹草,熊熊燃燒。他安靜地平躺着,支着耳朵認認真真地聽,終于隐約聽見一聲房門開阖的輕響,悄悄撐起身子朝外看,對面的房間裏燈火只亮了一會兒就很快熄滅了。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他松了口氣,重新躺下,躺了很久,終于沒能忍住,一把将被子扯過頭頂,讓自己陷入全然的黑暗。
将手頭的事大概處理完後,傅雲書召來縣衙兩位主力,表達了自己想便服出巡視察民情的意思。
許孟驚詫地道:“大人初到九合不久,不必如此焦急,且縣門雖有設限,但縣外山賊若執意進入,仍是防不勝防,即便身處縣內,亦非萬無一失。大人身份尊貴,切不可置自己于險境之中!”
趙辭疾也不太認同,勸道:“大人體恤百姓是好事,但并不急于一時,此事還是從長計議。”
傅雲書雖未曾經歷官場沉浮,但長在相府,從小耳濡目染,也曉得本朝的規矩,提出的事一旦被劃入“從長計議”,便從此遙遙無期。往後一仰,靠上椅背,傅雲書的左手手指在扶手上打了兩個來回,淡淡地開口:“八月收夏賦,如今還剩三月之期。”
許縣丞同趙縣尉立即噤聲。
傅雲書問:“知府大人定下的數目,我縣還差多少?”
兩人低頭沉默作鹌鹑狀。
傅雲書淡淡一笑,“兩位大人居然都不知道嗎?”
許孟猶豫着道:“還……還差一半。”
“若真只差一半,我也不會如此焦急。”傅雲書睜着對冷眼睒向許孟,道:“夏賦上交在即,我縣卻還差三分之二!”左手食指又無意識地在扶手上開始反複摩挲,“本縣有時會想,那群鷹寨,盤踞江北多年屹立不倒,必定家底豐厚,若能一舉将其剿滅,我縣今年稅收無虞……”
許孟趙辭疾二人立即出聲勸阻,“大人還請三思!”
在他們發表長篇大論前,傅雲書一擺手,示意他們住嘴,然後道:“我縣兵力如何,我心中有數,頭腦發熱以卵擊石之事,我不會做。剿匪富民,剿匪暫且擱置一旁,至于這富民……”他擡起眼眸,落在下方低着頭的二人身上,“兩位大人現在怎麽看?”
許孟靜默許久,拱手道:“大人愛民如子,下官拜服。”
傅雲書看向趙辭疾。
說起這個趙縣尉,掌管九合縣治安盜捕牢獄等事,行事認真嚴謹,對傅雲書說不上十分熱情奉承,但對縣令之命一直言聽計從,很少有異議,沒曾想如今許孟妥協了,他反倒說:“即便大人立即出發,三月之期轉瞬即至,未必能尋得什麽致富良策,夏賦依然難以湊齊。”
“本次夏賦若湊不齊,本縣自會上書知府大人請罪,相信知府大人體恤民情,應當能寬宥這一次。可若下次賦稅還是不夠呢?”傅雲書一瞬不瞬地盯着趙辭疾,道:“待在縣衙四方天地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并不能改變什麽,我身為九合父母官,總得有親自出去看看的一天。”
在傅雲書的注視下,趙辭疾終于也妥協了,道:“承蒙大人教誨,下官明白了。”
傅雲書道:“明白便好,你們下去吧,我與寇先生即刻便要啓程,這幾日內,縣衙中的要事便交由你們了。”提到那個人的名字,傅雲書忍不住微微側目,朝身後屏風處望去,寇落苼正站在那裏。
許孟和趙辭疾退下時路過屏風,寇落苼便客氣地笑,沖他們略施一禮。許、趙二人雖回禮,目光卻不善,如耿直忠貞的臣子同魅惑君王的妖姬狹路相逢,眼神如刀,恨不能每看一眼就剜去他身上一塊好肉。
寇妖姬恍若不覺,撇開那兩人,徑直朝傅雲書走去,在他面前站定,笑道:“我竟不知,縣主還有這樣伶牙俐齒的時候,可教在下開了眼界。”
看着他嘴角的笑,傅雲書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他被土匪挾持,無奈大喊救命引來寇落苼的場景,忽覺不好意思,轉過臉道:“最是牙尖嘴利,也只在口舌之争才顯本事,如此次出行,若有不測,還是要勞煩寇兄。”
除了那日隔着公堂遙遙一望以外,這還是寇落苼第一次見到傅雲書穿着官服的模樣。他原以為傅雲書年輕稚嫩,官服正經威嚴,會有些壓不住,但如今看來,淡青色的官府襯着清秀溫和的眉眼,反倒流露出春風般的和煦。
興許是凝視的時間略長了些,傅雲書忍不住問:“寇兄在看什麽?”
寇落苼誠懇地回答:“傅兄很适合這一身官服。”
他所言僅為字面上的意思,落入傅雲書耳朵裏,也許變成了另一種涵義,傅雲書用力點了點頭,張了張嘴,道:“定不辜負寇兄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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