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廟堂之高(八)
“我……我自小一個人睡,不知自己睡相怎樣。”傅雲書結結巴巴地說,對上寇落苼的目光,又倏忽移開,低着頭道:“寇兄年幼時為何會流落在外?令……令尊令堂呢?”
桌上擺着一套做工粗糙的茶具,寇落苼拿起一個杯子一看,裏面落滿了灰塵,于是湊到嘴邊吹了吹,說:“在我十三歲時便都逝世了。”
傅雲書歉意地道:“對不住。”
“沒有什麽對不對得住的,”寇落苼修長的手指轉着那只瓷杯,“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傅雲書誠懇地道:“寇兄年幼時生活如此艱辛,卻依舊能不落功課,修得文武雙全、博大見識,可見寇兄必定下了不少苦功夫。”
寇落苼一愣,随即笑道:“倒也并沒有特別苦。”他漂泊江湖,機緣巧合之下入了當時群鷹寨主的眼,有意培養他做接班人,寨主自己大字不識一個,卻深深地明白學問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于是帶了一幫兄弟,趁夜把當時十裏八鄉最有學問的教書先生“請”進了寨中,當了寇落苼的老師。望着眼前斯文腼腆的小縣令,寇落苼心裏忽然生出了一點惡念,想在這一塵不染的白紙上沾染上一星半點自己的痕跡,他嘴角勾起笑,道:“傅兄可知我是如何在這等境遇中依然學文習武的?”
傅雲書問:“寇兄是如何做到的?”
寇落苼正要開口,門卻忽然被叩響了,掌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兩位客官,小的給您送飯來了。”
“進來吧,”寇落苼說着,扭頭沖傅雲書微微一笑,道:“不急,你遲早會知道的。”
掌櫃的從食盒裏取出三個碟子,乍一看還算清爽,仔細一看,番薯糕、清炒番薯藤、蒸番薯。寇落苼一挑眉,道:“掌櫃,這三道菜合着只有一道?”
掌櫃賠笑道:“咱們這地方窮,養什麽死什麽,勉強活下來的收成都不好,只有番薯,個個膀大腰圓。如今天色已晚,您二位又來得突然,一時之間,小的只能找到這些了。等到了明兒,再給二位爺上幾道硬菜!”
寇落苼嘀咕:“三兩一晚的客棧傻子才住兩天。”扭頭瞥了眼正彬彬有禮地向掌櫃道謝的傻子,他随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番薯糕送進嘴裏,剛嚼了兩下,忽然頓住了。掌櫃的眼尖,立即問:“這位客官,怎麽了?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寇落苼眼珠子滴溜溜轉向他,忽地一笑,将口中番薯糕咽下,才道:“不是,以前沒吃過番薯糕,不知竟別有一番風味,掌櫃的有心了。”
掌櫃幹笑兩聲,“客官吃得喜歡就好。”
“哦?”一旁的傅雲書道:“當真如此?那我得好好嘗嘗。”礙于有外人在場,寇落苼不好出言阻止,只得眼睜睜看着這小傻子吃了一塊又一塊,然後笑眯眯地說:“确實美味。”
寇落苼無聲地嘆了口氣,對掌櫃說:“沒別的事了,掌櫃的你另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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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問:“兩位客官一路奔波勞累,可需要沐浴?”
聽到“沐浴”二字,傅雲書吃東西的動作頓時一停,臉上悄無聲息地泛了點紅,扭頭悄悄看了眼寇落苼,又低下頭去。寇落苼毫不猶豫地道:“不必了,你回去歇着吧。”
木門被帶上,房間裏再度只剩下二人相對而坐。
傅雲書靜默片刻,正要動筷子時,另一雙筷子忽然斜飛過來,夾住了自己的筷子。傅雲書詫異地道:“寇兄?”寇落苼并沒有說話,只微微搖了搖頭,随即,一只手忽然撫上了自己的大腿。傅雲書一個哆嗦,幾乎就要跳起來,好在在屁股即将離開凳子的最後一瞬反應過來這是誰的手,生生克制住,眉頭微蹙,迷惑地看着寇落苼。
手稍稍擡起,食指指尖隔着一層布料,開始在大腿上游移,激起陣陣酥麻,傅雲書咬着牙忍受,手心緊緊攥着一雙筷子,想努力判斷寇落苼想表達什麽,腦海裏是白茫茫的一片,耳垂處卻生出緋紅。筆畫寫完,寇落苼的手按住傅雲書的大腿,無聲地用嘴型問:“明白了嗎?”
傅雲書眼巴巴地望着他,誠懇地搖了搖頭。
無奈地嘆了口氣,寇落苼扭頭朝窗外看了一眼,緩緩湊近傅雲書的耳畔,用極輕極低的聲音說:“番薯糕裏加了蒙汗藥。”略略撤開一點距離,看着傅雲書瞪大的眼眸,他道:“這是一家黑店。”
其實光從一晚上三兩銀子這個角度來說,這已經是一家妥妥的黑店了,他從菜裏嘗出蒙汗藥,只不過是在板上繼續釘了釘而已。天真無邪的小傻子一臉懵懂,學着寇落苼的樣子湊過去,輕聲說:“你怎麽知道的?”
寇落苼吐了吐鮮紅的舌尖,并不說話。他從流落江湖的小乞丐變成江北人人聞風喪膽的土匪頭子,靠得可不是琴棋書畫,下迷藥神仙跳這些事兒,如今江湖上人人都得尊他一聲前輩。為了不讓自己中招,曾喝過不知多少大海碗的蒙汗藥,不管是好的還是次的。如今即便是閉眼灌下一壇,也不能叫他左右多晃蕩幾下。
小傻子不知為何又臉紅了,默默垂下頭去,使勁兒晃了晃腦袋,悶悶地道:“那可怎麽辦?我……我好像已經開始頭暈了……”
猶豫了下,寇落苼還是伸出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道:“不必擔心,有我在。”
話音剛落,那小傻子像是得了天大的承諾一般,頭一歪,栽進寇落苼懷裏,結結實實地暈了過去。
寇落苼将他一把抱起,走到床邊,脫了鞋襪解了外衫,蓋上被子,又将被角仔仔細細掖好。自己一翻身,也跟着躺了上去。擡手解下羅帳,灰蒙蒙的紗布将兩人罩在中間。
傅雲書暈得徹底,寇落苼卻頭腦清醒,想起這家客棧的種種,心道,黑店見得多了,如此寒酸的,倒是只此一家,也不知已有多少年沒開張了。
心裏正胡思亂想着,門外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掌櫃的道:“真要下手啊?咱們都金盆洗手這麽久了。”
另一個有些耳熟的蒼老聲音傳來,“哪兒是金盆洗手啊?不都是因為群鷹寨一家獨大,把人逼得不敢來才沒肥羊的嘛!”
掌櫃的道:“我看這兩個年輕人不像是好惹的,萬一人家家裏家大業大的,回頭來找咱們麻煩可怎麽辦?”
“你腦殼怕是鏽掉了喔,”另一個聲音道:“家大業大的公子哥兒會到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掌櫃的道:“可他都付了三兩銀子了!”
另一個聲音道:“就因為他付得起三兩銀子才更要宰!”大概是察覺到了掌櫃的猶豫,那人道:“你可想清楚,這一趟生意咱們放了足有半斤蒙汗藥下去,不宰可就虧大發了喔!”
半斤?!寇落苼心裏“咯噔”一聲,眼眸驟然瞪大,連忙翻身去探傅雲書的鼻息。小縣令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劇烈,面色緋紅,額前已浮了一層虛汗,寇落苼輕輕拍着他的汗濕的臉頰,輕喚道:“傅兄!傅兄!傅雲書,你醒醒!”
傅雲書的眉頭不适地皺起,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卻依舊不肯醒來。
寇落苼的臉緩緩沉下去。
門外,掌櫃的與另一人尚在争執,身側的木門忽然“吱嘎”一聲從裏面打開,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門裏移去,随即呆成兩只木雞。
寇落苼倚着門框,嘴角浮着淡漠的笑,冷冷地看着他們,懷抱着一柄長刀。
掌櫃的僵硬地笑着,結結巴巴地道:“客……客官,您……您怎麽還沒睡呢?是不是我們在這兒說話,把您吵醒了?”一扯另一人的衣袖,“我們這就走!”
寇落苼懶懶地道:“你其實是不是想問,我怎麽還沒被迷倒?”
兩人落跑的腳步頓時一停。
寇落苼輕嗤:“雕蟲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門弄斧?”
另一人忽然甩開了掌櫃的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嚣張地轉身看向寇落苼,道:“我們有兩個人,他就一個,你怕什麽?”
掌櫃的不知為何看着寇落苼漫不經心的模樣,就是心裏犯怵,縮手縮腳地朝後挪了兩步,小聲道:“他有刀!”
另一人“噌”地從腰間抽出一把蹭光瓦亮的大菜刀,“我們難道沒有嘛?”
寇落苼不由得笑了,道:“大爺,您都七老八十了,還來打劫呢?”
這人正是為他們二人指路的那個老頭兒,如今板着一張老臉,滿臉的褶子皺在一起,陰森森地道:“老朽當年號稱黑風洞白骨精,死在我這把屠龍寶刀下的冤魂不知多少,年輕人,說話前還是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不知你這身骨頭夠老朽熬幾鍋湯?”
“我的骨頭夠熬多少湯我不知道,”寇落苼淡淡地說着,拇指推動刀鞘,露出雪白的凜然刀鋒,“我只知,你馬上就要落入十八層地獄,将油鍋泡個夠了。”他擡眸,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無月無星,連一絲風都未曾刮過,空氣濕潤而沉悶,幾乎教人喘不過氣來。寇落苼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入塵出鞘,刀尖點在地面上,落下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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