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廟堂之高(九)
當山大王也是要守信用的,寇落苼就是個守信用的山大王,既然說了要殺人放火,就不能光殺人不放火。放火這種有前途的事,在旁人看來,就是轉身丢火折子的一瞬間,飛揚衣袂上無限的風流倜傥。往常寇落苼帶領一幫山寨兄弟一起放火時,就經常這樣風流且倜傥,如今獨身一人,身上還背了個拖油瓶,前期的準備工作就顯得艱難而冗雜,好在客棧破破爛爛,惟獨柴火存貨不少,沒一會兒就堆滿了牆裏牆外。從廚房裏扒拉出幾壇陳年老酒,砸在牆上,流到牆根底下堆着的柴火上,做完這一切,寇落苼背起傅雲書潇灑地朝外走去,正欲翻身上馬之際,他終于記起自己還沒放火,只好灰溜溜地再回頭把火點着。
天氣悶熱,火勢蔓延極快,寇落苼騎着馬馱着傅雲書走到鎮子口時,回頭一看,已是火光沖天,然而整個鎮子都靜悄悄的,似是無一人察覺到這場火災。
寇落苼冷冷一笑,花明泉這鎮子他曉得的,許多許多年前,群鷹寨尚未一家獨大時,花明泉是能與之相提并論的賊窟。九合縣是江北府交通要塞,往來客商如織,花明泉憑借地理優勢,開店宰客,賺得盆滿缽滿,直到後來群鷹寨勢力漸大,無人敢來九合,花明泉這傷天害理的生意才漸漸淡了下去,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還是餘孽未死。
他故意帶着小縣令來這兒走一遭,只盼他知難而退,不要再妄想剿匪,回任上安安穩穩地待過三年便是。
過了這麽會兒功夫,蒙汗藥的藥效應當散去部分,寇落苼俯首摸了摸傅雲書的臉蛋,“傅兄,傅兄?”傅雲書臉上火熱已褪,人卻沒半點反應,寇落苼将人翻過來,定睛一看,小縣令一張原本就白淨的臉此時更是面色慘白,一捏手,已經冰涼。
寇落苼終于急了,用力握緊傅雲書的手,一夾馬肚子,疾馳起來。
他自加入群鷹寨之後便一直在九合附近游蕩,對這裏熟的不能更熟,即便如此,趕到最近的一家醫館時,天也已經蒙蒙亮了,摸到醫院的門,一腳踹開,抱着傅雲書大步流星地走進去,大喊:“大夫!大夫!”
內室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過了片刻,一個年輕人披着外袍打着哈欠慢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你們這些人啊,一個個都毛毛糙糙的,什麽毛病?就不能等天亮了再來嗎?我家門被踹壞了誰來賠啊?”
寇落苼一個箭步沖上去一把揪住年輕人的衣襟,冷聲道:“你家大夫呢?人命關天,快叫他起來!”
年輕人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待遇,無謂地攤攤手,“我就是這家的大夫,你願意揪便揪着,反正死的不是我。”
“你?!”寇落苼詫異地看了年輕人一眼,眉心微蹙,狐疑地道:“我記得以前這家醫館的大夫是一個七旬老先生,可不是你這樣的。”
“那是我爺爺,”年輕人哈欠連天,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你要是想找他,拎把鋤頭去五裏外我家祖墳裏刨一刨,看他老人家願不願意飄出來見你。”
事态緊急,死馬也得當活馬醫了,寇落苼沉着臉揪着年輕人的衣領一路拖到傅雲書身邊,道:“我們誤入黑店,他不小心吃了點蒙汗藥。”
年輕人“咦”了一聲,翻開傅雲書的眼皮看了看,又捏了他的脈,誠懇地道:“我覺得他吃的恐怕不是一點蒙汗藥。”
寇落苼心中一緊,低聲問:“他……你能救得了他嗎?”
年輕人沉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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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落苼急道:“到底能還是不能?麻利點給句準話,不能我就另尋高明,別他媽浪費老子時間!”
年輕人的頭一垂,眼睛已經迷迷瞪瞪地閉上了。
就在寇落苼的刀即将落到他頭上時,年輕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忽然想到了,爺爺留下過專門治這種毛病的方子!”
寇落苼慢慢将刀收回鞘中,冷聲道:“快點!”
先是給傅雲書灌了一大桶催吐的藥,沒一會兒就藥效發作,傅雲書扭頭就嗷嗷吐了寇落苼一身,寇落苼一動不動,只半抱着他,一手還在他背後輕撫。
年輕的大夫捏着鼻子在一旁扇風熬藥,嗡嗡地說:“壯士,您二位之間的情誼真是看得令人感動……他是你阿弟?”
寇落苼道:“朋友。”
大夫了然地道:“哦,原來是朋友。”
吐光了肚子裏的髒東西,傅雲書略略回神,鼻子不舒服地哼哼着,小奶狗似的朝寇落苼懷裏拱,誰知寇落苼懷裏此時已被他吐得一塌糊塗,他拱上去,恰好沾了自己一臉。寇落苼無奈,只好略略退開一些,扯着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把他臉上的髒東西擦掉。
大夫蹲在一旁看到了這一幕,像是被燙到了眼睛,立即扭過臉眼不見為淨。
待把臉擦幹淨了,傅雲書也朦朦胧胧地睜開了一道眼縫,吃力地盯了寇落苼半晌,猶疑地問:“……寇兄?”
“是我。”寇落苼想拍拍他的腦袋,奈何自己手上沾了東西,只好收手,關切地道:“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傅雲書虛弱眯着眼睛,并不回答。
寇落苼扭頭道:“藥呢?藥熬好了嗎?”
“好了好了,急什麽,你家阿弟死不了。”大夫嘀咕着,将一碗漆黑的藥汁遞到寇落苼手裏。
寇落苼将調羹裏的藥吹涼了送到傅雲書嘴邊,他的嘴唇卻緊緊閉着,死活撬不開。寇落苼湊到他耳邊道:“傅兄,傅兄你現在聽得見我說話嗎?”
傅雲書不但不答話,連那一道眼縫也重新阖上了。寇落苼扭頭又要叫那大夫,卻不見他人影,不知是不是自覺功成,身退回去睡覺了。咬了咬牙,寇落苼低頭又叫了幾聲,“傅兄,傅雲書……浥塵?”
傅雲書似乎又再度昏睡過去,鼻子裏發出輕微的鼾聲。他臉色此時已回緩很多,仍有幾分蒼白,嘴唇卻紅潤起來,閉得緊緊的,像是怎麽也撬不開的樣子。寇落苼低頭喝了一口藥,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輕輕貼上了傅雲書的嘴唇,苦澀的藥汁便在兩人唇舌間糾纏徘徊許久,最終全然落入傅雲書的喉中。
傅雲書昏沉的睡夢被人強行驚擾,迷迷茫茫地睜開一絲眼眸,望着寇落苼,其間微光明滅。
仿佛一身通天道行被打散,寇落苼變回十多年前那個孤苦伶仃的小賊,被人當場拿住,驚慌詫異,惶惶不知所措,“……傅兄?”
好在傅雲書神志仍舊不清,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就又重新閉上眼睛。
長舒一口氣,初次作案成功,寇落苼賊膽頓時壯大不少,照葫蘆畫瓢,将一碗藥嘴對嘴地全灌給了傅雲書,最後用大拇指,輕輕抹去了他嘴角的水漬。傅雲書從頭到尾,躺在他懷裏,安安順順,一絲掙紮也無。寇落苼低頭看着看着,鐵石心腸終于生出一分愧疚,輕聲道:“對不住,我沒想到他們會下這樣重的藥,不會再有下次了。”
傅雲書從泥濘夢魇中掙脫而出時,日頭已經爬上三杆。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明亮天光從窗外漏入,落在床邊的地上,他呆愣地躺了片刻,遲鈍地感覺到自己背後一片冰涼,艱難地伸手一摸,摸到滿手的汗,但身上中衣幹淨清潔,帶着皂角隐約的香氣,顯然是被人換過了。他張了張嘴,極輕聲地喚道:“寇兄……寇兄……”
聲音細若蚊鳴,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清,門口簾子卻忽地被掀起,一個人端着藥盞走進來,看到傅雲書睜開了眼睛,又驚又喜,“傅兄,你醒了?”寇落苼快步走到傅雲書床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再捏着手腕把了會兒脈,沉着臉皺着眉,十分專業的模樣,傅雲書忍不住問:“寇兄竟然還通醫理?”
寇落苼皺着眉一本正經地說:“不通,我只是看看發沒發燒、脈搏跳得快不快。”
傅雲書忍不住笑了,眼睛緩緩彎成兩道月牙,“那我發沒發燒?脈搏跳得快不快?”
“沒有,”寇落苼道:“既沒有發燒,脈搏跳得也不快。”他把自己手從傅雲書的手上撤開,“我覺得你像是有些好了。”
“既像是好了,”傅雲書一手撐着床板就要爬起來,“那便該起來了。”
寇落苼連忙一把将他按回去,問:“你要起來做什麽?”
傅雲書平靜地說:“将昨晚那兩個賊繩之以法。”
聽他說起昨晚那兩個賊,寇落苼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垂下眼簾,道:“你不必擔心這個,他們已經伏法了。”
傅雲書問:“你把他們送去官府了?”
寇落苼撒起謊來眼皮子也不眨一下,望着小縣令澄澈的眼眸一本正經地道:“沒有,昨天我也中了蒙汗藥,渾身乏力,只是勉強帶着你逃脫罷了。好在我們騎了馬,我帶着你一路狂奔出十幾裏,自覺脫險,于是回頭去看,看見那客棧所在的位置,已經是火光沖天,想必是那歹徒自覺暴露,畏罪自盡了。”
傅雲書皺起眉,思索了一會兒,緩緩地道:“就算那破客棧焚毀于大火,可那歹徒只要行動自如,就能在火勢難以控制前輕易逃脫。會不會這是他使的金蟬脫殼之計?假裝葬身火海,實則連夜逃到外地,改名換姓,再開一家客棧謀財害命?”一把扒拉住寇落苼的胳膊,道:“寇兄,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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