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移屍(一)
小縣令思維嚴謹,寇落苼拜服,只得無奈地安撫道:“就算他是金蟬脫殼,你此時再去,他也早已逃之夭夭,不如安生養病,我替你去打探消息。”
傅雲書想了一下,終于點了點頭,後背剛靠上床板,又“嗖”地彈起,一把扒拉住寇落苼的胳膊,“若是火場中未曾發現屍體,一定要告訴我!”
寇落苼忙不疊地點頭保證,“一定告訴你一定告訴你。”半哄半推,終于将人放倒躺好。
傅雲書安穩躺了片刻,又忽地想到了什麽,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終于想到這個問題了……寇落苼默默瞟了他一眼,道:“這是菩提鎮的一家醫館。”
“已經到了菩提鎮了?”傅雲書一愣,随即道:“我記得菩提鎮盛産木患子菩提,因而得此名?”
“是啊,”寇落苼點點頭,笑道:“要不要我給你買一串?”
“我翻過縣志,上面記載着以前曾有人步行千裏跋涉而來,歷經艱險只為求一枚極品菩提子,求得後去到京城,轉手賣出,一買一賣間竟掙得百兩差價,一時間,無數人蜂擁至九合收購菩提子……”傅雲書喃喃地說着,全然沒将寇落苼後面那句話聽進耳朵裏,“只可惜如今尊道抑佛,這菩提子,也沒什麽人願意賞玩了。”說到這裏,小縣令頓覺前途渺茫,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只溫暖的手掌忽然落在頭頂,傅雲書擡起頭,對上寇落苼溫雅的笑眼,他道:“這世上大多數事,都是急不來的,路總得一步一步地走。”在傅雲書怔愣間,他端起擱在一旁的藥盞,遞到他面前,道:“在走路之前,還是先喝藥吧。”
“唔……”傅雲書連忙接過,捧着碗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捏着勺子匆忙喝了兩口,被苦得想吐舌頭,礙于寇落苼在,不好吐得太明顯,皺着一張臉沒話找話,趁機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分散藥味,“昨夜我昏睡不醒,寇兄為了給我喂藥,一定費了不少力氣吧……”
他不說還好,一提這個,寇落苼立時一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傅雲書嘴上,落在他鮮紅的舌尖上,看着看着,目光逐漸變得深幽,輕輕一笑,低聲道:“只是舉手之勞。”
傅雲書點點頭,透過纖長的睫毛望着寇落苼,張了張嘴,卻又什麽都沒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寇落苼便問:“怎麽了?”
傅雲書咬了咬下唇,正要開口,屋外忽然遠遠地傳來一聲瓷器摔碎的聲音,随即是激烈的争吵。
寇落苼側耳聽了一會兒,道:“好像是昨夜幫了我們的那個大夫的聲音。”
“他與人起了沖突?”傅雲書連忙起身,寇落苼攔着他,說:“你躺着,我去就好。”
傅雲書搖頭,“即便是普通百姓相争,我身為九合父母官,遇上了也要問一問緣由,更何況那位大夫有恩于我,無論如何,我總得當面說一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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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堅持,寇落苼便也不再阻攔,改扶了他的胳膊,撈起一旁的外衫蓋在他身上,道:“那便小心着涼。”
醫館地方不大,兩人從休息的房間走到看診的前廳,不過數息。前廳吵鬧正酣,一個衣着打扮十分地痞無比流氓的少年正一腳踩着矮幾,一手指着那年輕大夫破口大罵。年輕大夫也不敢示弱,雙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圓,唾沫橫飛地回噴。
少年罵道:“庸醫!老子吃了你開的藥,頭暈腦脹體虛氣喘不說,肚子還他媽拉了好幾天!每天都要跑八十趟茅房,都他娘的快住那兒了!今天好不容易才緩過來,特來找你算賬,你他媽居然還不認?!”
年輕大夫道:“我開的方子沒問題我為什麽要認?這藥方又不止你一個人吃過,怎麽別人都沒事兒,就你故事特別多?”
少年道:“每個人的體質病情皆是不同!別人能吃得,不見得我能吃!你他媽還是大夫呢,連這個都不懂?”
年輕大夫道:“我給你開的藥方是溫補滋養的,又不是猛方!就算治不好,也不會吃出新的毛病!我在菩提鎮行醫這麽多年,除你之外,可還沒有一個鄉親在我這裏吃藥吃出毛病來!”
此時恰逢集市散市之時,趕早的鎮民們紛紛回家,醫館開在大路之上,又大門敞開,裏面動靜鬧得這樣大,有不少鎮民被吸引過來,堵着大門看熱鬧。其中有人道:“趙四,是不是你自己吃壞了東西想栽給沈大夫啊?沈大夫雖然年輕,可也跟着沈老大夫看了不少年的病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怎麽到你這兒就又暈又瀉的?”被稱為趙四的少年在鎮上莫約名聲不大好,不乏有人斜着眼睛鄙夷地看着他嘀咕:“誰知道是不是又在賭場輸錢了,想歪主意在沈大夫這兒找回來?”
趙四一扭頭,惡狠狠地瞪着圍觀衆人大罵:“放你們娘的狗屁!”
“這樣吧趙四,”沈大夫忽然開口,待對上趙四的目光,他漫不經心地一笑,從藥櫃中取出一包藥,捏在手上,道:“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到天黑都說不清,既然你說我的藥方有問題,那很簡單,你現在當着衆人的面再喝一碗,然後讓我們看看你究竟是怎麽頭暈腦脹、怎麽體虛氣弱、怎麽個拉肚子法的。”
趙四死死地瞪着他,“如果我卻有不适症狀呢?”
沈大夫說:“那便是我醫術不精,治壞了你,你說要賠多少,我就賠你多少。”
“好!”趙四說着,奪過那包藥,就要往藥罐子裏倒去,卻聽一旁沈大夫幽幽地道:“不過說好了,要拉肚子八十次,少一次都不行。”頓了頓,他咧嘴一笑,嘲諷地道:“不然我怕有些人為了錢能把去年立春的存貨都給屙出來,那我可虧大了。”
圍觀衆人頓時哄堂大笑,連傅雲書嘴角都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笑意,略帶無奈地道:“咱們這位恩人的嘴巴可真是太厲害了。”
寇落苼卻面無表情,目光落在那少年趙四的手上。他的手上緊緊地攥着那包藥材,已經将包裝紙抓破了,漏出一些碎末來,因為太用力,顯得指骨都滲人的白。
“好了好了,”沈大夫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對圍觀的鎮民們道:“大家夥都散了回家做飯去吧,讓趙四小兄弟一個人好好待着這兒,醞釀醞釀怎麽屙。”說完,他轉身朝寇落苼他們這邊的方向走來,看見寇落苼攙扶着傅雲書,面上漾起來笑來,擡起手正要說些什麽,身後的尚未散盡的鎮民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他正要回過頭去,就忽地僵住不動了,呆滞片刻,額前留下兩道血,随即身軀轟然倒地。
他倒下後才露出身後擋住的人,正是趙四,而趙四一雙劇烈顫抖的胳膊高舉着,手裏握着一塊染血的板磚,臉上既是猙獰又是驚慌。
四周一時死寂,只有隐約蟲鳴。
忽然有人尖叫:“殺人啦!”
圍觀的鎮民忽如一群回魂的鴨,驚慌失措、搖搖擺擺地四散跑了。
寇落苼面不改色,松開攙着傅雲書的胳膊,走到倒在地上的沈大夫身邊,蹲下身先試探了下他的鼻息,再伸出兩根手指扪頸間脈搏,然後轉過頭,沖傅雲書搖了搖頭。
板磚落地,在這滿室嘈雜中卻未曾激起半點塵埃,趙四手腳發軟地跌坐在地,滿眼迷茫,喃喃道:“我……殺人了?”
物證板磚在,人證有菩提鎮目擊鎮民無數,并寇落苼傅雲書兩個外鄉人,案件清晰明了,菩提鎮官差很快趕到,想來路上已經打探清楚,随意問了寇落苼傅雲書兩人幾句,便帶走了沈大夫的屍體及失魂落魄的趙四。
兩人并未道破身份,只配合着官差問了幾句話,在官差就要抓人回府時,傅雲書忍不住道:“這位官爺,不将我等帶回去一道審問嗎?”
被他揪住的那位官差不耐地道:“人證物證俱在,趙四光天化日行兇殺人一事辨無可辨,還有什麽可問的?”
傅雲書執着地說:“話雖如此,此事因趙四吃壞了肚子而起,沈大夫開的藥,也未必是妥當無虞的,理應……”
“行了行了!”官差甩開傅雲書的手,“就算此案另有隐情,那也有縣太爺審理,你一個平頭百姓,擱我這兒多嘴什麽?”說完,一揮手,領着其他幾位官差扭頭就走。
看着呆在原地的傅雲書,寇落苼湊上去輕聲說:“各地發生的人命案子,一般隔日就會上報,行兇者并屍體及一幹物證,會一同押送至縣中。”
傅雲書立即擡手理好了松松垮垮的衣衫,朝外走去,“回府。”
進獻讒言并成功阻攔了縣令大人巡視各地的寇師爺面上閃過一絲隐秘的笑,随即擡腳跟上,邊走邊說:“縣主,咱們才在花明泉過了一夜,剛到菩提鎮,還什麽都未曾了解過,此案乃你我親眼所見,兇手又已落網,并不急于一時,可若縣主一旦回府,短時間內想要再巡視各地,只怕許縣丞和趙縣尉會有異議。”
傅雲書停下腳步,轉過身,定定地望着寇落苼,道:“寇兄曾言,即便親眼所見,也并非一定眼見為實,如今此案你我雖目睹全程,但,”他吸了口氣,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道:“人命關天,不可不慎。”
作者有話要說:
一樁看起來好像是醫鬧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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