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移屍(二)

兩人立即動身,策馬回府,待回到縣令府上,已經是戌時。守門的官差打着哈欠開了門,一見兩人,頓時一怔,問:“傅大人,寇先生,您二位不是巡視縣中各地去了麽,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傅雲書只淡淡地道了一句“事有突然”便大步往裏走去,寇落苼慢悠悠地跟在後頭,拍了拍那位官差的肩膀,笑道:“顧自個兒回去睡覺,傅大人有自己的事要辦。”

小官差便懵懵懂懂地看着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地朝裏走去。

寇落苼一路跟在傅雲書後面,直将他送進房間,才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只是走出沒幾步,身後便傳來“吱嘎”一聲響,傅雲書的聲音在後頭說:“寇兄。”

“怎麽了?”寇落苼轉回身去,看見小縣令開了半扇窗,探出上半身,靜靜地望着自己,發間落着細碎的月光。

傅雲書看了他片刻,道:“這兩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寇落苼微微地咧開嘴,笑道:“早些歇息,明日還有案子要審。”

傅雲書點點頭,縮回腦袋,關上了窗戶,月光便又悄無聲息地落回地上。

寇落苼仍舊站在原地,不知為何,他覺得傅雲書在看他。雖然那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但他還是感覺到,有涼如水靜如月的目光,透過窗戶紙,溫和地灑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做聲,回過身,徑直走到自己房間,反手将門阖上。

連日奔波,積攢的睡意很快如潮水上湧,将寇落苼漸漸淹沒,在意識朦胧間,他忽然想,小縣令此時,不知還有沒有睡。

小縣令當然睡不着。

傅雲書覺得自己自從上任就立即進入了一個憂國憂民的狀态,夜夜輾轉反側,想着的都是如何強兵、如何富民、如何剿匪……但那是之前。

今日在菩提鎮所見的一切走馬燈一般在自己眼前逆流飛過,定格在昨夜淩晨,夜深人靜之時。醫館燈火微弱,他于迷茫間睜開眼睛,看見寇落苼的臉龐,隐在燈下晦暗不明,他張口欲喚他,卻見那清俊溫雅的臉漸漸貼近,片刻後,唇上口中,皆是溫熱。

右手食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滑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花明泉鎮,那只在自己大腿上游移的手,怔忪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寫的是什麽。

寇落苼。

傅雲書一夜未眠,第二日起了個大早,頂着烏黑的眼圈朝縣衙走去,途徑花園時遇上了拎着花灑的寇落苼,直起腰朝自己行禮,笑容如春風拂面,道:“傅兄,今日起得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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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令自己徹夜難眠的始作俑者,傅雲書不知為何卻是一陣心虛,不自然地低下頭咳嗽了一聲,道:“寇兄不也起得這麽早?”

寇落苼晃了晃手裏的花灑,“這裏的花精貴,卻沒有專人照看,左右我閑來無事,便偶爾來澆個水。”

傅雲書含糊地應了兩聲,說:“我先去縣衙看看,菩提鎮有沒有将趙四等人移送上來。”說着埋頭就往前走,才走兩步便聽後頭傳來一聲輕笑,寇落苼道:“縣主,眼下才寅時,菩提鎮的官差只怕還未起床。”

傅雲書臉一紅,道:“那我便去将舊時卷宗看一些。”一只手忽然按上了自己的肩膀,傅雲書驀地回頭,正對上那張臉,比朦胧記憶中更清晰、更明朗。寇落苼的手搭着他的肩膀,連呼吸都近在咫尺,他說:“縣主大人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是好事,可也要先填飽了肚子。廚房李嬸得知縣太爺昨晚沒好好吃晚飯,今日特地起了個大早為您準備早飯,大人可不要辜負她的一片好心。”

在臉漲紅之前,傅雲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如鼓的心跳,點點頭,朝飯廳走去。寇落苼把花灑擱在一旁,不緊不慢地跟在傅雲書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會兒,後頭的寇落苼忽然說:“今日天氣不錯。”

傅雲書只跟着點了點頭,應了聲“嗯”。

寇落苼幽幽地道:“可縣主似是有心事。”

傅雲書的腳步頓時一滞。寇落苼像是早有預料一般,站定,傅雲書回過身,望見的是他和煦依舊的笑臉,他道:“寇先生為何這麽說?”

“你看,”寇落苼唇角微彎,“你都不叫我寇兄了。”

傅雲書一噎,垂下眼眸,“寇兄。”

寇落苼上前兩步,月白的衣袖出現在傅雲書的視線,緩緩上移,最終落在他的肩膀上,“可是為了昨日的案子煩心?”

傅雲書略一扭頭,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修長清秀的手,靜默稍許,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寇落苼道:“趙四怒殺沈大夫此事你我全程目睹,兇手必定是沒跑了,存疑的點只在沈大夫給趙四開的那副藥方——這也并不難判斷,只要多請幾位有名望的大夫過來瞧瞧,再着趙四并另外幾人服用,就能知道結果,無須如此憂愁。”

寇落苼的話語分明落在耳畔,可又似在天邊,傅雲書望着那只手,腦海中嗡鳴不斷,來回閃爍的都是那夜昏黃的燭火,別的一概沒聽見,直到寇落苼連喚他,“傅兄?傅兄?”他這才清醒過來,“啊”了一聲,擡頭正對上寇落苼迷惑的目光,不知從何生出一股勇氣,忽然說:“寇兄,其實我記挂的是那天晚上,你和我從花明泉黑店裏逃到菩提鎮,你……”說到這裏,他忽然說不下去了,緊緊地閉上了嘴,卻依然定定地看着寇落苼,盼望能用半句話換到一個完滿的答複。

寇落苼的眉頭因迷惑而微微擰起,半晌,又忽地松開,嘴角揚起慣常的笑,道:“我明白了。”他溫柔而又憐憫地看着傅雲書,“你視沈大夫為恩人,連一句道謝都未曾對他說過,就眼睜睜看着他慘死,心中既憤懑,又不甘,是不是?”

傅雲書的嘴無聲地張了張,有氣無力地發出一個音,“……是。”

“有人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我倒不這麽覺得,”寇落苼淡淡地說:“我只覺得人生是一座迷宮,一旦踏入便不得回頭,每一處轉角既是機遇也是險境。棋局尚可解,身處迷霧重疊,卻只能踟蹰前行——然而既是迷宮,就總有死路,既然有死路,就總有人走,沈大夫,只是走了一條與我們不同的路而已。”

傅雲書默默地聽,想起以前在京中時,父親也時常這麽諄諄教導,忽然就有點生氣——寇落苼好像就在哄小孩子一般哄自己!他鼓了鼓腮幫子,仰起頭,正要說話,那只原本按在自己肩頭的手忽然擡起,輕輕落在腦袋上,輕柔地揉了揉頭發,寇落苼道:“不要難過了。”那點莫名其妙的怒火就瞬間煙消雲散。傅雲書悶悶地問:“李嬸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

寇落苼道:“小火炖了許久的棗泥山藥粥,今早剛裹的幾只粽子,酥糖餅、南瓜糕各一碟,還煮了一鍋茶葉蛋。”

傅雲書迷惑地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寇落苼說:“因為我已經吃過了。”說着從袖中拎出一只造型頗為別致的粽子,尚帶着微熱,放在傅雲書掌心,“江北的粽子多為肉餡,我怕你吃不慣,特意包了只豆沙的,你嘗嘗。”

眉眼與唇角不自覺地彎起,傅雲書道:“看不出來寇兄還會包粽子。”

寇落苼笑道:“今早剛和李嬸學的,包得奇形怪狀,好在吃起來應當沒什麽問題。”

傅雲書捏着粽子湊到鼻尖聞了聞,聞到葦葉的淡淡清香,正要把線解開,忽然匆匆跑來一個衙役,“大人!大人!”

傅雲書順手便将粽子塞進自己袖中,板起臉一本正經地說:“有事便報,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那衙役立時收斂狂放的腳步,如憋了條急于如廁一般,小碎步快速而又詭異地朝這邊挪動,在傅雲書和善的目光中,擠眉弄眼地道:“大人,菩提鎮移上來一樁案子,說是出了人命!”

“哦?”寇落苼與傅雲書對視一眼,寇落苼笑道:“他們倒還真是勤快。”

傅雲書說:“既是人命官司,事不宜遲,現在便開堂審案。”

寇落苼望了望他袖中顯出的隐約粽子的形狀,沒有說話。

來到衙門正堂,菩提鎮來的兩個官差早已在堂前等候,見到身穿七品縣令官服的傅雲書,立即恭敬行禮,道:“見過縣令大人。”

傅雲書略略一看,這兩個官差并不眼熟,不是昨日前來醫館收屍的那幾個,淡聲道:“起來吧。”

“謝大人。”兩個官差道。

傅雲書道:“爾等清晨前來,可有要事禀報?”

其中一個官差道:“回大人的話,昨日我菩提鎮發生了一起毆殺人命案,案犯趙宣甫,于巳時五刻在沈氏醫館中,用兇器磚頭敲擊死者沈珣頭顱,導致沈珣當場不治身亡。屬下已将案犯并兇器一同押送至縣中,死者屍身移送至縣衙停屍房內。”

傅雲書道:“帶案犯趙宣甫。”

趙四被一左一右兩個衙役強按着跪倒在地,此時他全然沒了昨日的慌張無錯,吊兒郎當地翻着白眼,正眼也不給坐在明鏡高懸牌匾下的縣太爺一個。

傅雲書道:“趙宣甫,你可知罪?”

趙四不屑地說:“草民無罪,何來知與不知?”

“大膽!竟敢在縣太爺面前放肆!”其中一名衙役怒喝一聲,舉着手裏的水火棍就要朝趙四打去,卻見傅雲書略一擡手,只好悻悻地将棍子放下。

傅雲書面不改色,道:“我屬下來報,說菩提鎮數人親眼目睹你打死了沈氏醫館的大夫沈珣,你認是不認?”

趙四擰着脖子道:“大人說得不錯,我是打了那庸醫,可不過一板磚而已,怎麽可能把人打死?我的板磚跟了我這麽多年,我能不知道輕重?”

傅雲書冷笑,“那你的意思是?”

趙四擲地有聲地道:“必定是那沈珣裝死來害我!”

“來人,”傅雲書冷聲道:“将沈珣的屍首擡上來。”

一個擔架蒙了塊白布,掀開一半,便露出白布底下那張臉來,五官分明秀氣雅致,此刻卻從裏到外透着僵硬的死氣。場中諸人的目光都落在其上,一時寂靜。

片刻後,傅雲書涼飕飕的眼神落在菩提鎮來的那兩位官差身上,在看得他們渾身一激靈的同時,一字一句地冷聲道:“這具屍首不是沈珣,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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