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移屍(三)

躺在草席上的這具男屍,年輕而俊秀,看着莫約十七八歲的光景,分明是朝氣蓬勃、血氣方剛的年紀,此刻卻陰沉而又死氣,睒着一雙渾濁黯淡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頭頂的房梁。

菩提鎮的兩位官差面面相觑,神色驚恐,其中一個瑟瑟發抖地道:“不……不可能啊,這不……這不可能!昨天我們擡去停屍房的,明明是沈珣的屍首,這……這又是誰?”

在場一片嘩然,沒一個人為縣太爺怎麽認識沈珣這件事感到迷惑。

唯有趙四如死屍還魂一般從地上彈了起來一蹦三尺高,嚷嚷道:“我就說!我就說嘛!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那庸醫怎麽會這麽輕而易舉的翹辮子?!好了好了,小爺要走了,小爺今天的早飯還沒吃過呢!”說着他拍了拍屁股,真就朝縣衙大門走去。

傅雲書冷冷地道:“站住。”

立時竄出兩個捕快将趙四按倒在地。

趙四臉朝地被拖着往回走,不甘心地嚷嚷:“怎麽還抓我?死的又不是沈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扭着趙四的兩個捕快停下腳步,他略一擡頭,視線中出現一雙幹淨的黑靴子,順着靴子往上看,是一個斯文清俊的年輕人,面上挂着溫和的笑,“公堂之上,不要大聲喧嘩。”說着他從袖子裏掏了掏,摸出一團烏漆嘛黑不知道用來做過什麽的布團,依舊微笑和煦地說:“否則就将這玩意兒塞進你喉嚨裏,教你好好品嘗品嘗這‘早飯’的滋味。”

趙四咽了口唾沫,乖乖地閉上了嘴。

寇落苼見他識時務,冷哼一聲,将東西收了回去。他土匪當久了,落下一些毛病,身上總要帶着那麽幾個物件才安心。

傅雲書望着菩提縣那兩個官差,道:“你們從菩提鎮帶過來的屍體,是否就是這一具?”

其中一個官差堅決否認,道:“回禀大人,這絕對不可能!菩提縣民風淳樸,甚少有兇殺命案,這些年來總共也就出了昨天這一起,因錢大人……錢宇在任時曾規定,只要發生命案,無論何時何地,大致盤問後就要将犯人并屍體移送至縣中關押,以便縣令能盡早審問,因此昨日我們把趙宣甫帶回去審問一番,又向幾個目擊者确認後,便帶着沈珣出發趕到縣衙。沈珣是菩提鎮唯一的大夫,大家夥的都認識他,我們萬萬沒有弄錯的道理啊!”

“是啊大人,”另一個官差也道:“咱們把沈珣的屍體送到停屍房後還特意确認過,送到那兒的絕對是沈珣無疑!”

傅雲書審視的目光在菩提鎮兩個官差的臉上溜了一圈,半垂下眼簾,道:“帶停屍房的看守過來!”

幾乎是話音剛落,一道人影便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跪倒在傅雲書面前,“小的王麻,見過傅大人!”

傅雲書的眉頭迷惑地微蹙,“你為何來得這麽快?”心思一轉,冷聲道:“可是早就察覺屍體有異,所以才早早等候在外?”

“不是不是!”王麻急忙連聲否認,“先前有縣衙的人來傳喚小人,因此小人早就在外頭候着大人的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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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的人?”傅雲書喃喃地念了一聲,轉過頭詢問地看向寇落苼。寇落苼微微一笑,算是承認。

早在傅雲書言明這具屍體不是沈珣時,寇落苼便已派人悄悄去将停屍房看守帶來,正是眼前這王麻。王麻人稱王大/麻子,鼻子像閃了腰的絲瓜,眼睛像裂了縫的大棗,一個字,醜。醜也便罷了,偏偏還人如其名,臉上布滿了奇形怪狀的斑斑點點,令人望而生畏,叫鬼見了發愁,九合縣再沒有人能比他更勝任停屍房看守這份活,因此縣衙中明鏡高懸牌匾下的縣太爺如流水般簌簌換了一打,停屍房草席間屍山中的看守反倒如鐵打的營盤般屹立不倒。

傅雲書道:“你看看這具屍體,可是昨晚菩提鎮官差交到你手上的那具?”

王大/麻子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瞄了幾眼,堅定地搖搖頭,“不是,雖說都是長得挺俊的小青年,但明顯不是一個人。”

“可是,”傅雲書指了指堂下蓋着白布的屍體,“先前從你那兒擡過來的,卻是這一具。既然你們都承認這不是沈珣,那麽這具屍體,又是誰的?”

王大/麻子聞言大驚失色,臉上的麻子都跟着失了血色,連忙又撲到那屍體旁邊,掀開白布,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用目光摸了一遍,就差沒上手了。可是任他目光如炬,看了半天,那屍體的模樣還是沒有變動絲毫,王大/麻子的手一抖,那白布又重新蓋回了屍體身上,然後他瑟瑟發抖地轉過身,驚恐地望着傅雲書道:“回……回縣太爺的話,小人……小人也不知道他是誰……”

驚堂木拍案,發出砰然巨響,傅雲書“騰”地站起身,一字一頓地道:“沈珣屍體不翼而飛,變成了這具無名屍,押送官差、看守一個個的都只會說不知道,難不成這屍體還能自己跑了不成?”

在場諸人鴉雀無聲,沒人敢出聲觸這位頭頂三把火的縣太爺的黴頭。

除了一個人。

“縣主,”寇落苼擡手悄然扯了下傅雲書的衣袖,低聲道:“縣主息怒。”

傅雲書扭頭看了他一眼,氣勢消散,嘟哝了句“寇……寇先生”。寇落苼輕輕搖了搖頭,說:“我來。”傅雲書于是順從地坐下,看着他踏前一步,平靜地道:“沈珣已死,絕不會自己跑掉,要麽是押送出了問題,要麽是看管不力導致被人掉包。”目光落在菩提鎮二位官差身上,“二位當真能确認押送途中絕無差錯?”

兩個官差毫不猶豫地拍胸脯保證,“絕對沒有問題!”

寇落苼的目光又移向王□□子,“王麻,你先前說,眼前這具屍體,不是昨晚菩提鎮官差交到你手裏的那具?”

王大/麻子畏畏縮縮地道:“……是。”

寇落苼道:“也就是說,菩提鎮官差與你交接時,屍體尚是沈珣,是在你接手之後,才被調的包?”嘴角微微翹起,寇落苼眼底卻沒有半分笑意,冷冷地道:“若我沒記錯,按照規矩,停屍房看守每兩個時辰需将房中安置屍體巡視查看一遍。自案發時算起,從菩提鎮快馬趕至縣城應是戌時,兩位官差需押送案犯并屍體,應當更遲一些,但無論如何,子時之前也應該到了。”

兩個官差連連點頭,“對!咱們到的時候正是亥時!”

寇落苼望了望晨曦薄霧中清亮的天光,“而現在,莫約已是卯時,也就是說,從官差把屍體交給你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時辰,中間恰好要巡視一次。”他板起臉,語氣驟然嚴厲,喝道:“王麻,我且問你,這四個時辰中你可有按規矩巡視?!”

王大/麻子面如土色,雙唇顫抖,掙紮許久,終于哭喪着臉嚎道:“大人,大人小的昨天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請大人看在小的兢兢業業數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了小人這一次吧!小人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

沒等他嚎完,寇落苼默默地從袖子裏掏出先前威脅過趙四的那坨布團,掂在手裏抛了抛,王大/麻子立時緊緊閉上了嘴。

傅雲書問:“本縣且問你,在那四個時辰中,你在做什麽?”

王大/麻子抽抽噎噎地說:“前些天剛發了月錢,小的就去買了壇酒,一直放着沒舍得喝,昨兒個大晚上被叫醒接屍,完事兒後看見擺在桌上的那壇酒,小人心裏就如同貓爪子撓一般,抓心撓肝地癢……”

傅雲書冷聲道:“說重點。”

王大/麻子道:“小的沒忍住喝了一整壇酒,醉得不省人事,直到大人命人過來擡走沈珣的屍體,這才被人叫醒,小的想來從未出錯過,因此也沒有多加檢查,指了昨天他們擡來的那副擔架,就叫他們擡走了。”

“也就是說……”傅雲書的眼神漸陰。

寇落苼接着道:“也就是說,在你酩酊大醉的這四個時辰內,即便當真有人潛入停屍房,偷梁換柱,你也毫無察覺。”

王大/麻子渾身顫抖起來,裂了縫的大棗般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 “大人,小的為縣衙賣命數十年,沒有功勞也有……”

沒等他嚎完,輕飄飄一支令箭落地,發出當啷脆響,傅雲書道:“停屍房看守王麻,監管不力玩忽職守,致使屍體丢失,罰二十大板,罰奉三月。來人,拖下去。”

九合縣衙役雖然打土匪不行,但打自己人可是一等一的威武,傅雲書話音剛落,立時走出兩個身強體壯的衙役,摩拳擦掌地應了聲“是”,便合力将掙紮不休的王□□子拖到堂外。

聽着外頭傳來的王麻凄厲的哭喊,菩提鎮來的兩個官差心有餘悸地對視一眼,還好還好,這事沒算在自己頭上。

那廂傳來小縣令的聲音似是有些疲勞,淡淡地道:“先且不論沈珣的屍體是如何丢的,現又在何處,這具多出來的屍體就是個更大的問題。你們将着人将此人畫下,貼至各處告示處,看是否有人認得此人。”說着揉了揉眉心,他徹夜未眠,早起粒米未進又是這樣一番折騰,心裏生出許多倦意。

有機敏的衙役看出了縣太爺的疲态,忙體貼地說:“事出突然,一時也找不到更多線索,大人不如先行退堂,回去仔細思索後再行定奪。”傅雲書朝那衙役看去,正是那日将自己擋在縣衙大門外的王小柱,自以為得罪了縣太爺之後,便一直兢兢業業地想要彌補,如今終于逮了個機會,目光锃亮地望着傅雲書。

傅雲書無奈一笑,順水推舟地道:“也好,那便退堂吧。”起身一攏衣袖,摸到藏在袖子裏的那只粽子,悄悄探入一摸,已經涼透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移屍”一梗,腦洞來自于清·貪夢道人《彭公案》第九回:驗屍場又遇奇案 拷賊徒巧得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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