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移屍(七)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就是這張方子。”衆人回頭看去,一個靈秀清俊的年輕人緩步而入,手裏捏着一張薄薄的紙。寇落苼走到案前,把藥房攤開放在桌上,道:“請各位大夫過目。”趁衆人的目光都移到藥方上,寇落苼悄然看向傅雲書,沖他眨了下左眼,用嘴型無聲地道:“藥方我先前從庫房中提出來了。”
傅雲書不知為何面上一紅,他局促地低下頭,略一點頭。
衆人沉吟許久,其中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捋着胡須道:“大人,這副藥方只是很普通的一副溫補的方子,沒什麽特別之處,若……”
另一人搶着道:“若大人有所需,草民有一家傳藥方,可贈與大人!”
“你家那方子是給老頭子養生用的!咱們傅大人年輕力壯,哪用得上?傅大人,不如就由草民為您診脈,特別開一副……”
大夫們一擁而上,争着搶着要為傅雲書把脈開藥方,場面混亂,守在一旁的衙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所措。王小柱湊到寇落苼身邊,小聲問:“寇先生,這個情況該如何是好?”
寇落苼淡淡掃他一眼,并不答話,而是大步上前,推開礙眼的人,拽住傅雲書的手,一把将他扯到身後,皮笑肉不笑地說:“各位大夫,縣令大人請你們來,可不是為了給自己診脈的。”一指案上的藥方,“這副藥方,究竟有無差錯?”
大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慫成一團,最終還是最初的那位白胡子老頭兒說:“大人,據草民看來,這副方子是沒什麽問題的。”
他一開口,其他大夫也跟着道“只是溫補藥方而已”、“不會有什麽毛病的”、“大人盡可放心”。
傅雲書從寇落苼身後探出腦袋來,問:“若有人吃後體虛氣若、腹瀉不止呢?”
那個白胡子老頭“呵呵”地捋着胡子笑道:“這個,就要問那人了。”
寇落苼扭頭,輕聲問:“縣主,可要我帶人去将趙四提來?”
“不必。”傅雲書冷冷地道:“我親自去牢中見他。”
九合縣牢房清冷,獄卒還是第一次見縣令大人大駕光臨,手足無措地将人迎進來,正着急思索着該如何奉茶倒水,卻見縣令大人徑直朝牢獄深處走,邊走邊問:“菩提鎮移送上來的那個殺人嫌犯趙宣甫關押在何處?”
獄卒忙道:“回大人的話,就在往前第三間房裏。”
話音剛落,傅雲書便停下了腳步,側過身,定定地望着昏暗燈火下,雜亂稻草上那個躺得四仰八叉的少年,冷聲道:“趙宣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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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不必你候着了,”提着一只瓦罐的寇落苼緩步跟上,對立在一旁的獄卒道:“有事我會叫你,先行退下吧。”
“是。”獄卒應了聲,拱手退下,悄然擡眼朝那頭望了望,只見那少年打着哈欠,揉着蓬亂的散發,半晌才磨磨唧唧地起了身,挑眼看着傅雲書,讪笑一聲,道:“這不是尊貴的縣令大人麽?縣令大人貴人事忙,怎麽有空大駕光臨?”目光移到寇落苼手上拎的那只瓦罐上,驀地一亮,“莫非是知道草民被冤入獄,特意前來探望犒勞?”
“正是如此。”寇落苼踏前兩步,将瓦罐輕輕擱在趙四面前,“這是傅大人吩咐了特意為你熬制的,不趁熱嘗嘗?”
趙四歪了寇落苼一眼,也不多廢話,掀開蓋子,一股苦味撲鼻而來,他“噫”了一聲立即甩手将蓋子蓋上,“啧啧”道:“縣衙的大廚就這手藝?什麽湯啊熬得跟個藥似的?诶,傅大人,回去就将那廚子辭了,這樣的手藝怎麽能伺候得好您呢?”
“這就是藥,”傅雲書緩緩蹲下身,重新将那蓋子掀開,把瓦罐推到趙四面前,“是沈珣給你開的那貼藥。”
趙四眯着眼睛,說:“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傅雲書道:“若你吃了身體确有不适,那麽此事尚可回寰。”
“若你吃了卻安然無恙,”寇落苼接着道:“那麽與沈大夫的諸多争執便都是污蔑……可你為何要污蔑于他?”
“為什麽要污蔑他?很簡單啊,我沒錢了,想從沈珣那裏訛點錢來花花。”湊近了才能看見,趙宣甫一張滿是髒污的臉上,一雙眼睛卻生得極為明亮,在昏暗中幾乎熠熠生輝,而他嘴角,除卻淤青與傷痕,還有詭異的笑。
寇落苼冷聲道:“這麽說來,你是承認你原本就是污蔑沈珣了?”
“對,那副藥我吃了,半毛事沒有。”趙宣甫笑嘻嘻地說:“我是污蔑他了。”
傅雲書厲聲喝道:“既然你本就是故意污蔑,為何還要對他下此毒手?!”
“很簡單呀,因為我敲詐不成,心生怨怼,加上一時氣血上湧,還有常年看沈珣不順眼。”趙宣甫笑道:“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寇落苼清晰地看見傅雲書一貫平和清澈的眼底驀地簇簇竄出兩團火焰,他雙手撐着圍欄緩緩站起身,俯視着趙宣甫,“僅因構陷不成,惱羞成怒,便痛下殺手?”忽然喝道:“沈大夫懸壺濟世、仁心仁術,你卻因一己私利,無故将其殘忍殺害,事後還無絲毫悔過之意,趙宣甫,你可知罪?”
“草民不知何罪之有。”趙宣甫淡淡地道。
寇落苼暗中猛然拉住傅雲書的胳膊,以防小縣令暴怒沖進去,和趙四打起架來。
趙宣甫說:“草民只知,縣外金雕山中、鷹嘴崖上,有一群殺燒擄掠、無惡不作之徒,他們所犯之罪,不知勝過草民多少,至今卻仍舊逍遙法外,縣令大人,”趙宣甫笑眯眯的,眼底卻盡是森寒冷意,“他們又該如何處置啊?”
傅雲書一怔,握着圍欄的手漸漸地松了。
寇落苼望了他一眼,對趙宣甫道:“群鷹寨匪衆如何處置縣主自有定奪,輪不到你一個殺人嫌犯置喙。”
“說是殺人嫌犯,”趙宣甫咧嘴一笑,抱着胳膊懶洋洋地道:“敢問這位官人,我殺的那個人如今何在?”
“屍體被人蓄意掉包,不代表你就沒有殺人,當日目擊者甚多,趙宣甫,你以為你一口咬定沈珣沒死就能脫逃法網?”寇落苼冷笑着說:“縣令大人與我今次前來是為驗證沈珣所開藥方有無差錯,既你已親口承認,是你自己故意構陷,那麽也不必多此一舉。趙宣甫,你就好好在大牢裏蹲着便是,其他事情,無需你來操心。”
“既然這位官人這麽說,我便安心等着。”說着,趙宣甫瞟了眼傅雲書,道:“只是縣令大人如此剛正不阿,想必不會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情況下亂作定論。”
“你放心,本縣定會找到沈珣的屍體,”傅雲書忽然一字一句地道:“然後将你繩之以法。”
兩人從大牢中出來時,已經入夜,街上空無一人,寇落苼與傅雲書肩并肩緩步走着,胡同裏輕輕回蕩着他們的腳步聲。
傅雲書忽然問:“寇兄,你覺得趙四所言,有幾分可信?”
寇落苼略感詫異,道:“傅兄不信趙四之言?”
傅雲書颔首,沉吟片刻,道:“我總覺得,趙宣甫太過狂妄……我命人打聽過他,都說不過是個好吃好賭的街邊混混,而一般的街邊混混,攤上殺人這樣的大事,不說吓得屁滾尿流,多半也會六神無主,而趙宣甫,他……他好似……”
寇落苼接着道:“他十分無謂,不懼官差也不怕牢獄,好似篤定自己沒有殺人。”頓了頓,又道:“依我看來,要麽是裝的,要麽……是他真的覺得自己沒有殺人。”
“怎麽會呢……”傅雲書眉頭緊蹙,喃喃地道:“你我那日都是親眼目睹……”
寇落苼道:“可沈珣的屍體确實消失不見了。”
傅雲書道:“你親自去探過沈珣的呼吸脈搏,他确死無疑。已死之人不會自行走動,只能是有人故意而為。”
語畢,四周一時靜默,唯有隐約蟲鳴聲聲。
“也有另一種可能。”寇落苼忽然道。
傅雲書下意識地問:“什麽?”
“沈珣并沒有死。”寇落苼道。
“是我騙了你。”
連蟲鳴聲都瞬間寂靜,下弦月隐入雲後,天地黯淡。
傅雲書忽然笑了,臉頰上浮出一個不易察覺的酒窩,淺淺淡淡,他道:“你會騙我嗎?”
寇落苼低頭,深深地望着傅雲書,說:“如果我騙了你呢?”
像是在極認真地思考,傅雲書鼓起了一邊腮幫子,片刻後,他說:“那我就只好再也不信你了。”
寇落苼一窒,扭頭看着傅雲書,張了張嘴,正欲說些什麽,一陣陰風忽然拂過,讓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傅雲書說:“到了。”
寇落苼轉回頭,看見前面有一座小屋子,隐在草色深處、冷霧氤氲間,他略一皺眉,“停屍房?”
“不是停屍房,”傅雲書往前走去,繞過了那座小屋子,停在茂盛草叢前,“是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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