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移屍(十二)
沈氏的嘴巴張了又張,與沈家漢子對視一眼,最終還是閉緊了嘴,鹌鹑似的縮起了腦袋。
傅雲書望着堂下面目可憎的三人,心頭一團怒火竄起,正要發作,趙辭疾忽然開口道:“大人,來報那人已同我們說過,這沈家夫婦對沈珏本是視如己出,直到十一年前沈氏意外得孕,誕下親生兒子,自此那沈珏的待遇便是一落千丈,要做挑水燒飯灑掃洗衣一幹活計,稍有不順便動辄打罵,時常不給飯吃,大冬天連一件禦寒的棉衣都沒有……”頓了頓,又補充道:“沈家的街坊鄰居,皆是見證。”
寇落苼幽幽地道:“髒活累活全包,不順心時還能當出氣筒,偶爾喂一點剩菜剩飯便能養活,長大了看着模樣不錯,轉手就賣給別人玩弄,當真是一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傅雲書沉着臉一言不發,捏着驚堂木的手指指骨發白,寇落苼的目光悄悄落在他的側臉,只覺小縣令的臉拉了有三尺那麽長,他繃了許久,才沉聲道:“胡德一,拐賣幼童,甚至連親兒都不放過,心狠手辣人面獸心,先拖下去杖責二十,再打入大牢,以儆效尤。待日後再将他身上背着的案子一樁樁一件件扒個幹淨!”擡手擇了支令箭丢到地上,傅雲書冷然地看着哭天搶地的胡德一被衙役拖了出去,目光再移向沈家夫婦二人,眼神不善,似是在思考該怎麽教訓他們。
沈氏渾身直冒冷汗,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一下子掙脫了兩個壓制着她的衙役,連滾帶爬地撲到傅雲書跟前,死死抱着他的官靴哭嚎:“是沈珏自己說想去孔家,願意伺候孔公子的!我們夫妻倆甚至都不知道孔家招工,真的沒有逼迫他!求青天大老爺明鑒吶!”淚水糊滿了沈氏的眯縫眼,她在一片朦胧中看見了另一雙靴子,其中一只擡起,緩緩點在自己胸前,看似輕柔的一觸,卻踢得沈氏人仰馬翻,發出殺豬般的尖叫。
寇落苼收回腳,笑盈盈地說:“與縣主大人說話,離得遠些。”
沈家漢子瑟瑟發抖地擡起頭,望向寇落苼,分明是斯文書生般的人物,目光卻鋒利得仿佛刀刃,能将人的目光割開,他的眼神剛觸及他的眼睛,便如燙了火一般慌忙逃開,把頭埋進胸口,戰戰兢兢地道:“小人不敢相瞞,自小兒出生後,小人夫妻二人對阿珏确實多有疏忽,但好歹養了這麽多年,多少總有點感情,咱們就是再沒良心,也不會主動把他往火坑裏推啊!阿珏之所以會進孔家,确實是他跑來跟咱們說,說孔公子待他好,他也願意跟在孔公子身邊……咱們想着,這孔家家大業大,孔公子又是家裏的獨生子,有他照應,怎麽着應該都比和咱們一樣當佃戶種地來得強,思來想去,就……也就随他去了……”
傅雲書問:“若如你所言,沈珏是自願,可他身死多時,你們為何毫不知情?”
沈氏捂着被踹的胸口,哼哼唧唧地說:“是……是那孔公子,他不許咱們與阿珏來往……我早就該知道,這樣偏執的一個人,怎會真心待阿珏好,果不其然,這才多久,咱們的阿珏就出事了……”沈氏說完,大嘴一張就打算哭嚎,許孟卻适時打斷道:“你怕是只說了其一沒說其二吧。”
傅雲書看着他問:“許縣丞,此話怎講?”
許孟道:“據人來報,沈珏進了孔家之後,沈家夫婦覺得他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便三不五時地去孔家問沈珏拿錢,不給就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打滾大罵沈珏不孝子,沈珏心軟,把自己那幾塊工錢幾乎全給了他們,他們扭頭揮霍完,又回過頭來找沈珏要。如此過了數月,終于叫孔家公子聽到了風聲,于是命人對他們說,再敢提沈略是他家兒子,就将他們全家腿打斷,這兩人這才作罷。”
寇落苼道:“想不到這孔公子倒還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
沈氏眼見自己做下的那些個好事被扒了個精光,急得又想撲過去抱縣太爺大腿,小腿肚子正打算發力,瞥見那個師爺腳上套着的黑靴,吞了口唾沫,悻悻地呆在原地,說:“雖然咱們是對阿珏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自孔公子派人威脅過咱們以後,咱們就真再也沒見過阿珏……他什麽時候死的、怎麽死的,這些民婦真的全然不知!他的死與咱們沒有半點關系!大人明鑒啊!”
傅雲書忽然開口,用極輕極低的聲音說:“看來這沈珏之死,還得去審一審那個孔公子。”
寇落苼一個激靈,環顧四周,其他人都沒有什麽反應,看來小縣令說的這話,只給自己聽見了。他心裏莫名地生出幾分愉悅,附到小縣令耳邊,問:“那這兩個刁民怎麽處理?”
傅雲書道:“明知胡德一是略賣人口的拍花子,卻依舊從他手裏買下了來路不明的沈珏,知法犯法,兩人各罰二十大板,押去做舂米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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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夫婦二人慌忙哭喊着磕頭求饒,傅雲書不耐地皺起眉,擺了擺手,示意衙役趕緊将兩人拖下去。待哭聲漸遠,小縣令終于松了一口氣,左手食指中指按上一側太陽穴,疲憊地揉了揉。
“大人。”許孟忽然開口喚了聲,然後靜靜地看着傅雲書。
傅雲書這才記起公堂裏還戳着另外幾個大活人,連忙放下手,正襟危坐地板着臉道:“今日這事辦得不錯,有勞兩位大人了。”
許孟道:“大人客氣了,不過是下官分內之事罷了,只是……”
傅雲書問:“只是什麽?”
“那個拍花子胡德一,”許孟道:“略人(注1)不知凡幾,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證據确鑿,按本朝律例,當處以磔刑(注2)。大人只罰了二十大板,是否有些輕判了?”
傅雲書道:“他雖親口承認賣了沈珣,但身上背着的其他案子尚未招供,本縣是想,待日後得空再好好審問胡德一,說不定,能幫到一些孩子找到親生父母。如今只是暫時收監,具體刑罰還需仔細定奪。”
許孟還欲辯駁,趙辭疾又搶在前頭道:“大人英明。”許孟氣極,暗中狠狠地剜了眼趙辭疾,卻也只能吞下一口氣,跟着行禮道:“大人英明。”
“嗯。”傅雲書站起身,理了理官服上坐出來的褶皺,道:“兩位大人辛苦了,今日便先回去吧。”說着就朝後堂走,還沒走兩步,趙辭疾忽然在身後道:“傅大人!”
傅雲書回頭問:“趙大人還有何要事?”
趙辭疾問:“大人接下來可是要審問孔家公子?”
傅雲書道:“沈珏既是他的貼身小厮,兩人關系又極為親密,如今案情一頭霧水,自然要好好審問他。”
趙辭疾道:“這只怕不是那麽容易的。”
傅雲書問:“趙大人此話怎講?”
“傅大人,”趙辭疾沉吟不語,許孟卻忽然說:“孔家在九合縣勢力很大,孔公子又是他家的獨生子,孔家若執意不肯将人交出來,咱們只怕……不好動手。”
聽完此言,傅雲書反倒眉頭纾解,輕輕地笑了,說:“怎麽兩位大人說得好像我立即就要将人打入大牢一般,不過是審問一番罷了,難道孔家人連這點苦頭也舍不得叫自家少爺嘗,連官府的命令都敢不聽了嗎?”
俗話說得好,強龍難壓地頭蛇,半個時辰後,傅雲書對這句諺語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彼時他正坐在凳子上,吃着遲來的早飯,是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的豆沙粽子,還是熱的。寇落苼坐在對面,勤勤懇懇地伺候着小縣令,先将粽子拆了,用刀切成小塊,放在碟子上,插上幾根牙簽,再推給傅雲書。
小縣令忙不疊地往裏送,塞得滿嘴都是,就這樣還要含含糊糊地說話,道:“這粽子和李嬸以前包得好似有些不一樣。”
寇落苼道:“換了餡麽,總有些改變的。”
傅雲書忽然道:“我卻是覺得,這粽子的味道吃起來和昨晚的面有些相似。”說這話時,他擡起晶亮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寇落苼。
他的眼底仿佛暗藏攝人的咒術,看得寇落苼一下子怔住,許久才回過神來,迷惑地道:“……面?”
傅雲書問:“寇兄,今天的粽子是你包的嗎?”
靜默片刻,寇落苼笑道:“……是。”
傅雲書也跟着笑了,說:“多謝寇兄,不辭辛勞地喂飽我。”
寇落苼掂了一只完好的粽子在手上,左看看又看看,說:“我還特意向李嬸讨教了包粽子的手法,自以為精進許多。”
傅雲書道:“确實是精進許多,但總有些東西是不一樣的。”
寇落苼笑道:“傅兄的舌頭還真靈。”
傅雲書正想說“還有更靈的你沒領教過”,聲音正要脫口而出的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話有些不對勁,于是緊緊地閉上了嘴,莫名心虛的目光從睫毛下悄然探出,落在寇落苼身上,他正拿了自己面前盛着剩下粽子的碟子往回撤,還說:“你吃的夠多了,不能再吃了。”
口食被奪,豈能容忍?!傅雲書“騰”地站起身,猛虎撲食一般紮向寇落苼,“住手!”力道之大,偌大的圓桌都被撞得一晃,歪向一旁。突發變故,傅雲書一下子沒停住,慌亂間一頭紮進了寇落苼胸前,撞得兩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中國古代法律一直把使用暴力或詐欺手段剝奪他人自由、使之處于被奴役狀态的行為,稱之為“略人”,将出賣略得人口的行為叫做“略賣人”。
注2:磔刑即為處死并肢解屍體。據西漢初年《盜律》記載,只要有了“略人”的行為,無論是否已經出賣,都要處以“磔刑”。知情收買之人“與同罪”;不知情收買及轉賣的,“黥為城旦舂”(毀容後男犯從事築城、女犯從事舂米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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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劇情需要,對判處結果略作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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