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長安不安(四)

蘇瞻洛看着手中的酒盞。澄澈的清酒映着滿天星河,忽明忽閃,瞬間便将這平淡無奇的酒襯地絕無僅有了。不遠處集市燈火通明,火紅的燈籠穿街走巷,伴着熙攘的人流與喧鬧的笑語延伸到遠方的天地交接處。

景是不錯,暖和一點就更好了。蘇瞻洛心裏默默嘆着,仰頭将清酒盡數灌入喉中。

練武之人一般不懼寒不懼熱,可體質原因,蘇瞻洛只是比常人稍稍耐寒一些,大年三十晚上吹着涼風坐在屋頂上,不免還是能感到涼意。

蘇瞻洛瞥了瞥一旁往嘴裏灌酒如同灌水一般的薛子安,方才說了一句話他就二話不說拉着自己來屋頂喝酒吹風。

“其實……”蘇瞻洛斟酌着開口,“大蔥味兒也沒有那麽重……”

薛子安不語,又往嘴裏灌了一口酒。

“我說,”蘇瞻洛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你一個大男人,怎麽跟小姑娘一樣這麽在意這些?”

薛子安轉過頭,幽幽地盯着他。

“呃……”

薛子安轉回頭,又仰頭悶下一大口酒,看着酒盞微微出神。

清酒入喉幾乎沒留下什麽感覺,只餘滿口米香,很清澈的味道,淡淡的,唇齒留香,揮之不去。他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但再提起酒壺的時候已空空如也。

“我這裏還有。”蘇瞻洛将自己的酒壺遞了過去。

“不用了。”薛子安搖了搖頭,轉而有些自嘲地笑道,“你就這麽喝我給你的酒,吃我給你的餃子,不怕我給你下毒?”

蘇瞻洛嘴裏的酒嗆了一下,抹了抹唇,“你說什麽?”

“哎,沒什麽。”薛子安仰頭一倒,大喇喇地躺在屋頂上,滿天星河跌進他的眼裏,卻沉沉地失了光澤。

“你這人啊,”蘇瞻洛搖了搖頭,“明明笑得比誰都多,卻比誰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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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安将手墊在腦後,哈哈一笑,“人長大麽就是在臉上戴上一副面具,除了你自己誰也摘不掉,”他頓了頓,“晏亭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你以後可別學了我們去。”

蘇瞻洛卻突然轉過頭,“你跟他不一樣。”

薛子安擡起眼皮,似笑非笑,“何解?”

“說不上來,但……”蘇瞻洛微微皺着眉,“我感覺他對夏容,怪怪的。”

薛子安樂了,“你跟阿秋果真是親兄妹,瞧着挺呆,但在某些方面都有準确地近乎詭異的直覺。”

“所以……”

“就這樣吧,他們的事情不好插手。”薛子安悠悠閉上眼,“那我呢?”

“你?”蘇瞻洛也笑了,“你想聽好話?”

“我啊……”

“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你都有預料吧?”蘇瞻洛打斷他。

薛子安不語,靜靜地看着他。

蘇瞻洛微微勾起唇角,“我雖然看不懂你,也不知道你瞞了我多少事,但好心和壞心我還是能分清的。”

薛子安的目光落在他唇邊淺淺的梨渦上,一時竟移不開眼。

“你娘的遺物還在我這兒呢,你都不要回去?”

“我們也算一個師門的,我半點藥理都不通,你先拿着也不打緊。”蘇瞻洛目光緊了緊,“身外之物無妨,我只想手刃仇人罷了。”

“仇人啊……”薛子安直起身,“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我會帶上那只面具?”

蘇瞻洛一愣,看着他。

“因為啊……”

煙花在天邊燦然炸開,将他剩下的話語盡數吞沒,缤紛的色彩将黑夜襯地如同白晝,連天邊的星子都羞然失色。

“新年到了啊。”薛子安望着天邊綻開的一道道煙花。

“你方才說了什麽?”蘇瞻洛問。

薛子安卻笑了笑,伸個懶腰,“吃飽喝足,該去睡了。”便留下蘇瞻洛一人在屋頂兀自不解。

是夜,蘇瞻洛睡得很沉,并且,難得的做了個清晰異常的夢。

夢裏他抱着尚且年幼的蘇瞻秋,站在一棵老榕樹下,榕樹粗壯的樹幹上晃下一雙腳丫,擡頭望去,就見一個黑黢黢的少年,約莫十來歲,潑皮模樣,一看就是上蹿下跳,折騰地爹娘腦仁疼的那種。

少年有一雙晶亮的眼睛,跟琉璃一樣幹淨清亮。他擡腳就從那棵一人半高的大叔上跳下來,繞着他轉了幾圈,又戳了戳他的臉。

“你是師姨的孩子?”少年上上下下打量着,“病秧子?”

蘇瞻洛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小,還沒有常年習劍磨出的繭。

“你手上抱着的也是個病秧子啊……”少年自言自語着,“你是個男孩兒?怎麽看上去比女孩兒還嬌弱?要是我弟弟有你半分安靜就好了,吵得我頭都大了……”

少年頓了頓,又看了看他,嘿嘿地傻笑起來,“而且你比我弟弟那個猴兒長得順眼多了。”

蘇瞻洛手上抱着蘇瞻秋,一言不發,就這麽盯着這個黑黢黢的潑皮男孩兒,總感覺有些熟悉。

“哥哥!哥哥!”

“你哥昨晚陪我喝了酒,讓他再睡會兒。”

蘇瞻洛勉強撐開眼皮,只見蘇瞻秋正坐在床邊,跟一個人說着話。

“啊……我還想讓他看看院裏那個超大的雪人……”蘇瞻秋嘆了口氣。

“嗯?”那人湊到他眼前,“好像醒了?”說着他把手伸到眼前,晃了晃。

光線透過他的指縫灑下,眼前的一切愈加清晰起來,最先闖入視線的是那一雙眼,跟夢境裏少年的眼睛莫名地重合,卻不像少年那般透明清晰,失了光澤,又昏又沉。

“阿洛?”那人冷不丁把手伸進他的領口,涼意讓蘇瞻洛打了個激靈,瞬間便清醒了。

“薛子安!”

薛子安還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才戀戀不舍地把手抽出來。

蘇瞻洛眯了眯眼,緊緊盯着他。

“幹嘛?”薛子安擠了擠眼,滿臉寫着我欠揍,“徹夜談心莫不是讓阿洛愛上了我?”

蘇瞻洛甩了個枕頭,砸在那張欠揍的臉上。

蘇瞻秋不知何時溜了出去,還順手将門給合上了。

蘇瞻洛瞅着他那臉,眼前就浮現夢中那個黑黢黢少年傻不愣登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

薛子安傻了,認識他這麽久,頂多也不過是唇角一個淡淡的笑容,何曾看過他笑得前仰後合的模樣。

“薛子安……”蘇瞻洛喘勻了氣,“你小時候怎麽這麽黑呢……”

薛子安又傻了傻,“你不是……忘了嗎?”

“噗嗤——”眼前薛子安傻不愣登的模樣,跟夢裏簡直一式一樣。

薛子安試探道,“你想起來了?”

蘇瞻洛笑着點點頭,“想起一點兒,薛大姑娘,你這些年是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把一身猴皮捂得白花花的?”

薛子安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你白呢。”

“只是……”蘇瞻洛望着他那雙失了光澤的眼,兀自嘆了口氣。

真不知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麽,才能将一顆琉璃般的眼潑上如此濃重的墨色,怎麽也化不開。

院裏傳來一陣悶響,伴随着蘇瞻秋的驚叫傳來。

“啊!雪人!”

薛子安撐開窗戶,只見夏容整個身子幾乎都埋在雪人的“殘骸”之中,只露出一個腦門,旁邊蘇瞻秋正拼了勁兒要将他□□。

“又撞翻了,”薛子安搖了搖頭,“夏容幹脆改名叫雪見愁算了。”

“我們什麽時候動身?”蘇瞻洛穿好衣裳下了床,正咬着發帶束發,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薛子安見狀剛想上前幫忙,窗口就倒挂下一人。

“看了十五的廟會再走吧。”酒久道,“诶?難得蘇公子起這麽晚?日上三竿了都。”

“昨晚睡得遲。”蘇瞻洛束好了發,答道。

薛子安看他規規整整,一絲不亂,再沒插手餘地的發髻,轉頭看着酒久恨得牙癢癢。

酒久一凜,二話不說便翻了回去。

碧蝶輕輕的聲音從屋頂傳來,“嗯?怎麽突然回來了?你話還沒說完吧,不是說還要去看戲嗎?”

酒久的聲音壓得更低,“還說完呢!主人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錯了,再呆下去要被吃了!”

“你是不是又瞎說什麽話了?”

“天地可鑒啊!我可什麽都沒說……說起來,主人不會是火壓了快三十年壓不住了,所以才整天跟女人來月事一樣吧?”

蘇瞻洛抿了抿唇沒笑出聲,眼前的薛子安一晃便不見了,然後酒久哭天搶地的哇哇亂叫就從屋頂傳來。他探出頭,往屋頂上喊,“薛子安,這屋子不牢,你別……”

話音未落,瓦片和斷粱就落了下來——屋頂破了個大洞。

薛子安把酒久一扔,“沒事兒,晚上睡我屋就成,暖和。”

酒久朝天翻了個大白眼,咬着牙罵,“他娘的!”

新年就這麽鬧騰騰地拉開了序幕,也許這一年都不大會太平。

屋頂的洞蘇瞻洛和夏容花了一天時間填上,薛子安的計劃泡湯,只能認命地上去搭把手。

晏亭這幾天都快長在廚房裏,就因為蘇瞻秋說了一句“子安哥哥燒得比你好吃多了”,廚藝雖然進步不大,但到了至少能入口的地步。

夏容整日整日黏着晏亭,寸步不離地讓他講江湖故事,因為晏亭是幾個人中唯一會認認真真講故事的。

薛子安跟蘇瞻秋整天厮混在一處,将長安城好吃的好玩的逛了個遍,留得蘇瞻洛一個人在院裏,還好蘇瞻秋這小崽子算有點良心,吃什麽都給蘇瞻洛帶一份,好歹讓他欣慰了一些。

蘇瞻洛這幾日在練薛子安給他的內功譜,先前靠記憶東拼西湊,多少有些勉強,如今借着這一譜調理內息,瞬覺通體通暢,連靈臺也清明不少。

十五的廟會因為一場大雨取消了,蘇瞻秋趴在床上看着一本比她腦袋殼子還大的醫書,竟還瞧得津津有味。

蘇瞻洛摸了摸她的頭,“你哪來的書?”

“子安哥哥給我的,”蘇瞻秋擡頭轉頭去翻她的大匣子——不用說也是薛子安給她添置的,匣子裏頭拿了好些瓶瓶罐罐,“這些都是他給我的,還有好幾本醫書……”說着她又要翻箱倒櫃。

“別翻了,”蘇瞻洛阻止她,“明早就走了,你的東西一會兒睡前收拾一下,別拉落下了。”

“嗯,”蘇瞻秋點點頭,拉了拉他的袖子,“子安哥哥去了哪兒你知道嗎?”

蘇瞻洛搖了搖頭,“他自己有事兒,又不能整天陪你瘋。”

話音剛落,屋頂上悉悉索索地響了人聲。

蘇瞻洛城開窗戶,朝屋頂看去,碧蝶正撐着一把傘罩着自己和酒久,酒久似乎剛從外頭回來,渾身濕透,正用帕子擦着臉。

碧蝶看見了他,輕聲道,“蘇公子,雨不小,還是關上窗吧。”

“你們兩個坐在屋頂不冷嗎?”蘇瞻洛道,“來屋裏暖和暖和吧。”

碧蝶與酒久對視一眼,禁不住蘇瞻洛的再三邀請,翻下屋頂。

“那個,我們不要緊的……”酒久無奈嘆了口氣,可蘇瞻洛執意找了兩條幹帕子遞了過去。

“薛子安沒跟你一起回來嗎?”蘇瞻洛問。

酒久笑了笑,“蘇公子就不問我們做什麽去了?”

蘇瞻洛答,“你要是願意說我自然是願意聽的,但若你不願說,我問了不是只讓你為難?”

酒久笑容更深,“果真啊,主人說的不錯,蘇公子看上去冷言冷語,但的确是個很柔軟的人哪。”

“是啊是啊,”蘇瞻秋忙不疊點頭,“哥哥也就長得能騙騙人啦!”

酒久哈哈一笑,轉而斂了容,“我和主人去了郊外的亂葬崗,查那天死于梅花拐那人的屍體。”

“那個梅花印……”蘇瞻洛想起了薛子安的話,“跟葉一羅和殷允身上的一樣嗎?”

“大抵相同,細節處不同,但用來騙騙江湖人還是夠了的,”酒久輕聲道,“更何況,整座拂雲醫莊都被燒毀了。”

碧蝶擡起眼,一字一句道,“有人栽贓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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