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九歌難歌(四)

九歌門上下四五百弟子,未遭毒手的弟子統共不過七八十來人,為了防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九歌門被聞訊而來的江湖人踏平,晏亭密信一劍山莊調了些弟子假扮九歌門的人,填上這空缺。

好在,歹人只傷了弟子,未傷及家仆,這才給夏容省點事。

荒地的屍體堆得一日比一日高,夏管事不得已只能将其焚毀。火苗呼啦啦地躍起三丈高,燒得稻草噼裏啪啦作響,将夏容與那些熟悉的面龐相隔。

然而冬去春來,春意依舊如常地光顧這片蕭瑟的大地,雜草夾縫求生,綠油油地映着焚屍的火焰,看得人心發苦。

夏容時不時看着這片廢墟,又看了看自己嬌生慣養從未生過繭的雙手,然後出了神。

如今掌管門派大小事務的皆是夏管事,晏亭在一旁時不時幫個忙,而他就像個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他的爹娘死了,他無力複仇。

他的兄弟病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屍體化為灰燼。

他厭恨着自己的無能,卻也茫然着自己的歸路。

如果說,剛接到消息的他是痛苦的,那麽現在的他,就已經苦到麻木,苦到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兩只麻雀踩着明媚的日光落在枝頭,叽叽喳喳地鬧着。

蘇瞻洛輕輕叩了叩門,“晏亭?”

頃刻門便開了,晏亭眼底挂着黑影,面色不太好的模樣,“阿洛?進來吧。”

蘇瞻洛跨進屋,靈敏的鼻子嗅到一絲不屬于晏亭的氣息,但屋內一切如常,絲毫瞧不出另一個人存在的痕跡。

“難得你沒跟姓薛的黏在一起。”

蘇瞻洛因為他的揶揄身子僵了僵,辯解道,“是阿秋整天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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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晏亭樂了,“有什麽事?”

蘇瞻洛道,“你有什麽計策引出梅花拐?”

“這事兒我才要跟你說,”晏亭微微一笑,“梅花拐殺了九歌門上下,你可知為何?”

“為財?為權?為名?”蘇瞻洛頓了頓,“亦或是……藥人冊?”

晏亭點了點頭,“藥人冊失竊,薛其借壽辰之名,将一冊交由九歌門大弟子葉一羅保管,梅花拐是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在醫莊強取,一方面給九歌門上下下毒,防止強取不成,還有九歌門上下的人命以做要挾,所以下得才是慢性毒。”

“據我所知,”晏亭頓了頓,“藥人冊盜走一冊,兩冊交予他人保管,均丢失,剩下兩冊一冊在薛其身上,後用于引誘梅花拐,下落不詳,還有一冊交給了他唯一的徒弟,拂雲醫莊大弟子。”

蘇瞻洛擰了眉,藥人冊共五冊,三冊落進了梅花拐手中,引誘梅花拐那冊被薛子安奪了回來,所以剩下兩冊應當都在薛子安手上。

“所以此次,如法炮制,還須得用薛兄身上的藥人冊做引了。”晏亭道。

蘇瞻洛皺眉,“可梅花拐有本事悄無聲息将九歌門上下下了劇毒,當日醫莊裏引誘梅花拐我也正在場,幾乎是頃刻之間他便奪得了藥人冊,如今……難保薛子安手上的藥人冊不會再落入敵手。”

“可歹人總是要對付的,不能因為風險而止步不前,”晏亭不疾不徐道,“此次事關重大,武林白道勢必傾巢而出,總有有能耐的人能對付。”

又雲裏霧裏地扯了幾句,蘇瞻洛從晏亭的屋裏退出,腦子兀自漲得嗡嗡作響,連薛子安拉着他出門覓食都暈暈乎乎,直到嘴裏被塞了一顆糖葫蘆才緩過神。

蘇瞻洛已經很久不吃這種小孩玩意兒了,但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上來,倒還有些懷念。

“哥哥,這個給你!”蘇瞻秋往他手裏塞了一串,又拿了兩串,薛子安在後頭苦哈哈地掏了錢。

蘇瞻洛把她手上那串給了夏餘,薛子安撈了個空,眉毛都挂了下來,“我付錢的啊!不給我一串?”

蘇瞻秋嫌棄地推開他,“诶喲,多大的人了,還跟小孩搶吃食!”

薛子安一噎,只能瞪着蘇瞻洛拉起夏餘的手蹦蹦跳跳往前頭去了。

夏餘最近從早到晚除了睡覺都黏着蘇瞻秋,翻花樣地帶些新奇玩意兒,哄得蘇瞻秋眉開眼笑,那關系也早就一日千裏,每天把那猴兒似的少年樂得比那枝頭新開花兒都美。

蘇瞻洛将糖葫蘆遞到他嘴邊,薛子安立刻就眉飛色舞起來,南方的糖葫蘆個頭小,他張口一咬就帶下來兩個。

蘇瞻洛剛要就着剩下的下口,卻猝不及防地剩下的都被那張血盆大口拾了去。

蘇瞻洛瞥他一眼,“多大年紀了,還跟小孩賭氣。”

薛子安揉着酸到的腮幫子,“阿洛送過來的不吃完怎麽對得起自己呢?”

蘇瞻洛諷他,“我送你一口□□你也吃?”

薛子安不以為然,“當然。”

蘇瞻洛嗤了一聲,卻聽他又認真道,“我說真的,你可以試試?”

蘇瞻洛給他留了個眼白,“無聊。”

薛子安笑笑,“說回來,你方才去了哪兒?”

“我去找晏亭,”蘇瞻洛道,“他說……”

“你可知道,”薛子安打斷道,“你被下了迷藥?”

蘇瞻洛一愣。

“劑量把握地極好,不會讓人昏迷,但會讓人變得暈頭轉向,不知雲裏霧裏,”薛子安眼神一轉,幽幽地看着他,“所以才用糖葫蘆刺激你,好讓你清醒過來。”

“不過……”他頓了頓,突然直直地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哥哥,哥哥!”走在前頭的蘇瞻秋突然折了回來,手裏舉着黃澄澄的糖人,“小餘子說明晚有廟會!”

“你手裏的糖人哪來的?”

“那個是路邊的爺爺送的,”夏餘也跑過來,“阿秋長得太可愛啦!老爺爺可喜歡了!”

“哥哥,這個送給你,”蘇瞻秋把糖人塞到蘇瞻洛手上,“明晚帶我去看廟會嘛。”

“二月二,龍擡頭,廟會可熱鬧了,還有舞獅的!”夏餘說着做了一個舞龍張牙舞抓的樣子,逗得蘇瞻秋呵呵直笑。

蘇瞻洛看着手裏的糖人,無奈地笑了。

夏餘所言不虛,廟會熱鬧極了。日暮時分,鑼鼓一敲,戲臺一搭,人便熱熱鬧鬧地擁到街上,待到日頭落盡的時候,入目便是一片燈火通明,亮澄澄地猶如白晝。

夏餘溜了幾天懶,被夏管事抓了個正着,只能拖着個大掃把心猿意馬地掃着院子,心思早轉到院牆相隔的廟會上頭去了。

笤帚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着,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掃着掃着,笤帚碰到了什麽東西,有些硬,一碰便咕嚕嚕地滾了大遠。

夏餘回過神,垂頭一看。

掃把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斑駁的血跡沿着那滾過的痕跡拖了一路,銀色的月光落在那只死不瞑目的人頭之上,變得冰冷起來。

夏餘手腳并用地爬向那個人頭,還未幹涸的血跡順着斷肢落在衣袍之上,人頭還帶着殘留的餘溫,散在微涼的夜風之中。

“爺爺!”

沉浸在夏管事死亡悲痛中的夏餘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一個黑影正悄無聲息地靠近他!

自從上回酒久帶蘇瞻秋外出玩了一遭,蘇瞻秋便越發嫌棄起自家逛廟會逛得目不斜視的哥哥,拉着酒久便鑽到人群裏頭看不見蹤影了。

蘇瞻洛暗自神傷了好一會兒,不是說好了帶她逛廟會,早知如此不如直接讓酒久帶她來,也省的出這個門。這麽想了沒一會兒,胳膊一拽就被拽進了人潮裏。

“來都來了,逛逛呗。”薛子安隔着籠子逗了逗攤兒上那只巴掌大的兔子,“你怎麽見着了人跟這只兔子一樣,怕人的很。”

蘇瞻洛被來來往往的人碰的手足無措,提起薛子安的衣領便走。

“慢點慢點,廟會不吃人的!”

走到開闊處人便不是那麽擁擠,蘇瞻洛才放慢腳步,開闊處搭了個戲臺子,上頭幾個大漢正穿着一身紅黃相交的亮眼袍子舞獅,底下的人連連拍手叫好。

蘇瞻洛轉頭一瞧,薛子安正站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小攤兒前,不知做些什麽,便也擡步走上前去。

這不看倒還好,看了真當是驚了一跳,攤上東西不少,琳琅滿目地擺着,可這賣得都是些什麽鬼東西?一沓沓書,書上印什麽不好,非得印藥人冊三個字,旁邊還放着一副副袖珍版的拐,拐上頭串了個繩,是吊墜。賣這些玩意兒,也難怪無人問津。

蘇瞻洛要擡手拾起那小拐,看看上頭是不是也印了梅花、葉子之類,卻被薛子安一把握住。

“蘇公子。”蘇瞻洛這才注意到攤兒後頭還有個人,應該是店主,但她的氣息盡數隐在了周圍嘈雜的環境中。

蘇瞻洛頓了頓,試探性道,“丹砂?”

丹砂是晏亭的貼身丫頭,約莫二十歲出頭的樣子,長得也算清秀可人,卻總是板着一張臉,跟誰欠了她銀票一樣。

丹砂是三年前晏亭接手一劍山莊的時候憑空出現的,當是一直跟着晏亭做事的,平日裏神出鬼沒,蘇瞻洛見她沒幾次,印象不深,這會兒才發現丹砂功夫不淺,竟叫他沒發現。

“蘇公子,莊主叫我在這裏擺攤,”丹砂拉着張臉,口氣卻是恭敬的,“看看能不能釣上一兩個別有用心的人。”

此時距離晏亭發信也過了有陣子,加上先前長安城與拂雲醫莊的動靜,好事之徒倒也差不多該渾水摸魚摸進蜀中了。

蘇瞻洛摸了摸鼻子,“薛子安,你該放開我的手了吧?”

薛子安笑眯眯,“這東西上頭有不幹淨的東西,我幫你擦擦。”

蘇瞻洛橫他一眼,被他一攔,分明半點也沒碰到。

“那是為了方便找來過這攤子的人下的。”丹砂解釋道。

突然,戲臺那處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掌聲,臺上的大漢放下舞獅的東西,鞠了個躬下了場,便有雜役收拾場地,又往臺子上搬了好些家夥,沒幾下便搭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場景,最後一個雜役往邊上搬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寫着“八歌門”三個字。

“噗……”蘇瞻洛差點笑出了聲,“這戲含沙射影的可真夠隐蔽的。”

丹砂一旁道,“這場戲是廟會壓軸的曲目。”

正在這時,碧蝶從戲臺前的人流裏擠出來,朝着薛子安二人跑來,“主人,蘇小姑娘和酒久叫二位過去看戲,說尋到了一個好位置。”

“有點本事啊。”薛子安眼睛眯了眯,勾起唇角,“我倒要看看演得是哪出戲。”說罷便不由分說拽着蘇瞻洛往戲臺去了。

碧蝶剛要擡腳追上,又頓了頓腳步,不輕不重地瞥了一眼丹砂。

蘇瞻秋和酒久尋的位置視野極佳,能看清臺上人的表演,也能聽清臺上人嘴裏說的話。

這戲是以九歌門做背景的,九歌門在蜀中勢力極大,由此吸引了不少人。然而這戲開場沒演了多久,蘇瞻洛的眉頭便擰了起來。

這場戲,竟演的是夏桑,也就是溫柳的遭遇。也不知哪來的人,知道如此詳盡,從一氣之下離開九歌門,到被折辱,再到被薛子安無意救下。演員咿咿呀呀唱得拼命,底下人連連叫好。蘇瞻洛轉頭,蘇瞻秋看得眼珠子不帶轉的,碧蝶垂下頭思考着什麽,酒久眉頭擰成了川字。

“哎,這演得忒差勁了,”薛子安在另一邊嗑着不知哪來的瓜子,“演我的那個人長得一副小白臉,看着真倒胃口。”

“你瓜子嗑得不是挺好?”蘇瞻洛忍不住諷道。

“這戲本子誰寫的,”薛子安吐了一地瓜子殼,“照本宣科,一點新意也沒。”

薛子安瓜子嗑完的時候,戲也散場了,人群吵吵嚷嚷着離開了。

“我瞧啊,這少門主就是咎由自取的!九歌門裏呆呆不好麽,非得出來瞎轉!”

“那可不一定,畢竟親生爹娘,做得好像有點絕了。”

耳旁劃過人群愈行愈遠的争論聲,蘇瞻洛起身,卻看一旁的薛子安吐出了嘴裏的瓜子殼。

“要我說啊,”薛子安亦起身,“溫柳不願被九歌門這條繩子束縛着,這是好事,但他卻沒那個能力擔得住沖破繩子帶來的後果,到頭來卻将所有的氣撒在九歌門頭上。”

“主人,”酒久低聲道,“揚刀也在。”

果不其然,盡管當事人溫柳不在,但揚刀身着一身藏青衣袍,待到衆人散場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慢慢悠悠起身,晃到暗處不見蹤影。

薛子安悠悠挑了嘴角,“追!”

作者有話要說:

廟會我自個兒也還沒去過都是靠想象23333啥時候能去一趟晃晃都算增加寫作素材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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