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九歌難歌(十四)

手中的酒盞映出他困惑的臉,蘇瞻洛仰頭品了一口,入口辛辣,入腸火燒火燎,卻在那之後返來一股餘香,需慢慢品嘗,放能品出韻味。

蘇瞻洛撇頭看那一口接一口,跟灌白水一樣的薛子安,“你這樣嘗不出什麽吧。”

“誰知道下次還能不能與你喝酒,多喝一點是一點了。”

蘇瞻洛抿了抿唇,仰頭灌下一整杯酒,抹了抹唇,“我信你。”

薛子安嗆了一口,“你說什麽?”

蘇瞻洛擡手肘捅了捅他,“扇子呢?”

薛子安不明所以,卻還是拿了扇子給他,蘇瞻洛打開,只見扇面一片空白。

“人老了,畫不出那些東西了,”薛子安眸色幾不可見地暗了暗,“所以還不如什麽都不畫。”

蘇瞻洛拿出那個扇穗,将它串在扇柄上。

薛子安拿回扇子,撥了撥那個小流蘇,流蘇細細的綢帶劃過指尖,卻癢在了他心上。

他又灌下一杯酒,壓下心緒道,“你哪兒買的小東西?”

“廟會,”蘇瞻洛瞥他一眼,“買完就被溫柳逮走了。”

薛子安托着腮看他,看得他不自在地往一邊挪了挪,“幹嘛?”

薛子安輕笑了笑,“證據确鑿,你信我什麽啊?”

蘇瞻洛的目光落在檐角啄着羽毛的鳥兒身上,輕輕道,“我信你不是那等為了藥人冊而草菅人命的貪婪之徒。”

薛子安垂眼看了看手中的酒,“如果我就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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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瞻洛擰着眉看他,“跟我唱反調挺有意思?”

薛子安勾了勾唇角,“溫柳那邊的藥人冊我都收來了,現在我身上藥人冊已經集齊了。”

蘇瞻洛道,“所以呢?你要做藥人了?”

“呵……”薛子安輕輕笑了,手中的酒盞應聲而裂。

蘇瞻洛停了手中的動作。

“阿洛,你可知為何我與你年歲相差不大,但卻憑空比你多上幾十載內力?”

蘇瞻洛一怔,捏着酒盞的手指不自覺縮緊。

“阿洛,你可知屍人拐上處處布滿劇毒,但我為何能徒手将其折斷?”

蘇瞻洛啞然看着他,瞳孔猛縮,腦中思緒翻湧。

拂雲醫莊地下他與屍人徒手搏鬥,每月十五必虛弱的奇怪體質,甚至不久之前開玩笑要喝□□的事情,這……是藥人的特征!

腦中畫面一閃,陡然閃過昨晚夢境之中的回憶,男人說的那句“藥人心頭血包治百病”突然跳進腦海。

他還想再問些什麽,薛子安卻扯開了話題。

“阿洛,”他轉頭看他,眸中墨意沉了幾分,“你為何信我?”

蘇瞻洛回過神,有些羞赧地摸了摸鼻子,“我……感覺吧。”

“阿洛啊,我這輩子呢,做了很多後悔的事兒,”薛子安輕輕笑了起來,是那種連眼底都沾滿笑意的笑容,“但我做的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兒,就是在那個時候活下來。”

蘇瞻洛愣了,“什麽……意思?”

“要是死了,我怎麽能再遇見你呢?”薛子安給自己滿上了不知道第幾杯酒。

蘇瞻洛更愣了,手中的酒盞空了多時,都不知道滿上。

日光落進男人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竟第一次映到了眼底,清澈地跟夢中的那個少年重合了。

“阿洛,我喜歡你。”

一陣風迎面撲來,夾帶着初生的桃花的芬芳,還有他身上慣有的味道。

清冽的酒被對方盡數灌入口中,卻在盡了的時候也不願退出,靈巧的舌在早已大開的牙關裏細細掃蕩着,喧賓奪主地将每一個角落都照顧了遍,再去跟自己無處安放的舌糾纏。

待到回過神在做什麽的時候,蘇瞻洛只覺一股子氣往腦門上沖,只想将人推開,卻被他一雙胳膊死死鉗制,按得有些生疼,仿佛怕他轉瞬即逝一般。

他的眼裏,纏滿了那些曾經被壓在眼底的深意,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極柔,極綿,卻柔得有些哀傷,綿得有些決然。

蘇瞻洛一開始不明白,直到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下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酒,方才從他嘴裏渡的那口酒!

“這種迷藥不傷身,你睡一會兒吧,”薛子安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弧度,“可我……注定要辜負你的信任了。”

日光落在窗棂之上,在屋內投下一地倒影。

蘇瞻洛是被殷滿滿哭醒的,嘴裏不知哪來的血腥氣夾着奇奇怪怪藥草的味道,迷迷糊糊間就想到了昏迷前那茬,便搶在殷滿滿開口前開了口。

“薛子安呢?”

殷滿滿啞了啞,豆大的眼淚又從眼眶裏噼裏啪啦落了下來。

“為什麽啊……為什麽啊!”她咬着唇,用手背胡亂地抹着臉。

蘇瞻洛一愣,試探道,“薛子安……出什麽事了?”

殷滿滿不語,哭得更兇了。

“……”蘇瞻洛愣了愣,“不會死了吧?”

殷滿滿吸了吸鼻子,停了抽泣,“這倒沒有……”

“那你跟哭喪一樣……”蘇瞻洛舒了口氣,“現在什麽時候了?”

“巳時了,”殷滿滿道,“從昨天下午薛大……薛子安把蘇公子抱回屋裏之後,蘇公子就一直昏睡到這個時候,叫也叫不醒。”

蘇瞻洛聽她改了稱呼,心下一沉,“昨晚宴會薛子安去了?”

“去了,而且他當場承認他是毒拐教的。”殷滿滿咬着唇。

蘇瞻洛點了點頭,“溫柳告訴我碧蝶和酒久是屍人,我就明白了。”

“薛子安帶着他的人退到了九歌門之外的山丘上,他們一直在打,從昨晚打到了現在……”殷滿滿咬了咬唇,眼淚又落了下來。

“其實,不一定拿了那個拐子,就一定是惡人。”蘇瞻洛安慰她。

殷滿滿用力地抹掉了面上的淚,“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薛子安帶走了阿秋!”

蘇瞻洛趕到後山丘的時候,晏亭眼下挂着黑暈,似乎等他已久。

“阿洛,”晏亭重重嘆了口氣,“薛子安他……拿阿秋當人質,我們拿他半點法子都沒。”

蘇瞻洛迷藥的勁頭剛過,整個人都是浮着的,聽聞此言頭又痛了幾分。

“阿洛,我也真的沒想到……”晏亭搖了搖頭,“大意了,大意了。”

蘇瞻洛晃了晃混沌的腦袋,“我覺得應該另有隐情。”

分明昨天下午剛說了那些話……

“我原來也這麽覺得,咳咳……”夏容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蘇瞻洛回過頭,卻見他面色蒼白,說話間咳出一口鮮血,“所以我昨晚好不容易溜進去找他,然後……就成了你看到的樣子。”

“你別起來啊,”晏亭趕緊去扶他,“斷了兩根肋骨,你還有心情瞎晃悠?”

“不是,我……”夏容拍了拍蘇瞻洛的肩,“殷滿滿一直等着你醒,如果你還勸不了他,這群江湖人便打算硬攻了,到時候阿秋……”

蘇瞻洛心頭有萬鈞重,回頭,殷滿滿還在那兒垂着頭抹淚。

他剛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嗓中苦澀,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晏公子,蘇公子……”說話的人是向天,他看到了蘇瞻洛,作揖道,“蘇公子既然醒了,便事不宜遲出發吧,姓薛的就在那山頂的小屋中,”他指了指遠處的依稀輪廓,“若是蘇公子還沒辦法,那……”

“不可能的!”殷滿滿打斷他,“薛子安對阿秋一直都很好,不可能……不可能的……”

“殷滿滿,”向天冷哼一聲,“不要以為你姓殷便能為所欲為,之前你還想勸盟主放過薛子安,如今看來,若是放過,豈不讓惡人逍遙法外,為害武林!”

向天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圍江湖人紛紛附和。

“就是,就是,這丫頭就是婦人心腸,婆婆媽媽!”

“還是殷盟主的侄女呢,這點眼力勁兒都沒!”

“哎哎,看在盟主的份上少說兩句吧,跟一個沒長大的丫頭廢什麽話?”

殷滿滿氣得直跺腳,“我、我……”

殷允離世之前一直将殷滿滿保護在武林風雨之外,她一個初出茅廬,三腳貓功夫都算不上的丫頭,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冷言冷語。別人說話間,她便又開始抹起了淚花。

“喲,說哭了,啧啧,真是姑娘家,兩句話都聽不了!”

“多大人了還流馬尿,殷家之前多風光,這多給殷家丢臉啊!”

“行了行了!”夏容掙開晏亭,往前一步,“跟個長舌婦一樣亂嚼舌根,你們姓殷麽,滿滿就算做錯了你們有資格說她嗎?”

那些人吃着用着九歌門的,俗話說吃人嘴短,便不好駁了人剛就任門主的面子,紛紛住了嘴散開。

“別哭了,多大點兒事啊,”夏容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再說你還有個盟主大伯撐腰,我爹娘可都入土為安了,比你是不是還慘上幾分?”

不久之前還焦頭爛額的少年此刻竟能将這些當做笑談安慰別人,可見,一夜之間的變故讓這個懵懂的少門主飛速成長起來。

殷滿滿抽抽噎噎,“可是我憋屈啊,薛子安他為什麽……”

夏容搖了搖頭,看着一身傷苦笑道,“誰知道啊,可你我況且都憋屈成這樣,蘇兄可怎麽辦啊……況且他還抓着阿秋……”

“江湖就是這樣的地方,朋友和敵人很難分辨。”晏亭長嘆道,他轉頭望向不知何時蘇瞻洛離開的方向,“世事難料啊。”

蘇瞻洛方踏入屍人看守的領地,屍人便紛紛讓開了一條路,路的盡頭是碧蝶。

“蘇公子來了,通知主人。”碧蝶吩咐身旁的屍人,轉頭看向蘇瞻洛道,“主人一直在等蘇公子醒來。”

蘇瞻洛深吸一口氣,“薛子安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碧蝶搖搖頭,卻聽半空傳來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

“你問她?不如問我。”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章還是很甜很甜的。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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