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九歌難歌(十五)

“哥哥!”

他背後跟着一個赭衣屍人,屍人手裏是五花大綁的蘇瞻秋。

“我與你說過的吧,”薛子安勾了勾唇角,“醫莊打賭的時候,我就想帶走蘇瞻秋了。”

蘇瞻洛看着他,卻恍如隔世,仿佛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認清這個人一般。

薛子安還是笑眯眯的,就像在聊城給他彈了顆花生米的模樣,眉眼拆開來還是熟悉的,合在一起,卻仿佛陌路人。

他一身花青的袍子是再熟悉不過了,如今落在滿目的屍人之中,染上了一分戾氣,兩分陰沉,卻并不突兀。

蘇瞻洛恍惚間覺得,這個人原來是這樣的,也本應該是這樣的。

不是那個與他插科打诨嘴上不把門的登徒子,也不是能被阿秋耍得團團轉的好脾氣,更不是跟酒久鬥着嘴沒個主子樣子的男人。

蘇瞻洛突然想起最開始茶館遇見他的時候,那身令人咋舌的變臉功夫,以及出神入化的□□。

薛子安揮了揮手,讓人把蘇瞻秋帶下去,“蘇瞻洛,你我到底還算一場師兄弟情分,這麽久以來,我可是提醒過你的。”

蘇瞻洛咬了咬牙關。

“從拂雲醫莊,到長安城,再到現如今九歌門……”他道,“或是我說的,或是我做的,無不都在提醒你。”

“醫莊地下,我引你去堆滿屍體的地道,你可記得?”

“長安城,我提醒過你小心周圍的人,”一頓,“你可記得?”

薛子安看着蘇瞻洛有些愣怔的表情,長嘆一口氣,“九歌門,溫柳抓了你去,我手下這數百屍人将你救出來不成問題,可你知道為何我偏偏沒救?”

蘇瞻洛恍然,“你是故意讓我知道屍人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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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子安挑了挑眉,彎了的眼角裏不帶一絲笑意,“我手下的屍人在蜀中藏了十來天,你可知為何我不在江湖人還未成勢的時候發難,偏偏在紙包不住火的時候才動手?”

蘇瞻洛往後退了半步,暗自咬緊了牙關。

薛子安輕笑了一聲,“蘇瞻洛啊蘇瞻洛,我給過你帶走蘇瞻秋的機會,也給過你脫身的機會,你卻一個勁兒地紮進來,你……”他陰沉的眸光落在蘇瞻洛僵硬麻木的臉上。

“太傻了。”

薛子安眼前劃過一陣勁風,閃着寒光的劍鋒便到了眼前,他不緊不慢地往邊上錯了一步。

“喲,說你傻你還生氣了?”薛子安朝蠢蠢欲動的屍人擺了擺手,“師父去的早,師弟啊,為兄就代他來給你好好長個教訓!”

他甫一出手,蘇瞻洛心中暗道不妙。

原以為憑着同門的功夫至少還能輸的不難看,卻沒想到,他用的卻不是平日裏與他練手的那套正氣凜然的醫莊功夫。

他使的,與屍人如出一轍,卻比麻木愚蠢的屍人要聰明上幾分。

蘇瞻洛眼前黑影一閃,便聽腦後劃過一道勁風,險險躲開,卻又覺後腰一陣劇痛,是他的帶刃的扇面劃了道不深不淺的口子。

扇上還綴着那只他從廟會上買來,輾轉幾日方才送出手的扇穗,扇穗在他手裏流連多日,卻從未像如今一般刺目,恨不得将雙眼挖去再看不見。

薛子安擡手避過他的劍刃,朝他胸口一擊,便教他直直陷入了厚壁幾分。

鑽心的疼痛從胸口被擊的地方散開,直蔓延四骸,要不是腦中繃着的一根弦,他直要昏迷過去。

下巴被冰冷的扇刃挑起,蘇瞻洛眼中落了些灰土,視線模模糊糊。

“蘇瞻洛,你還差了我一甲子內力,”薛子安低聲道,“還有,拂雲醫莊的功夫我比你還清楚弱點在哪裏。”

“你,沒有勝算。”

蘇瞻洛合了合眼,好讓風沙迷了的眼不至于落下淚來,“薛子安,你要阿秋做什麽?”

“藥人的弱點你也知道了,每月十五便會虛弱至極,”薛子安湊近了,附在他耳邊道,“蘇瞻秋體質特殊,我回去琢磨琢磨,怎麽弄成藥,好解了這弱點……”

蘇瞻洛聞言,雙目猛睜,也顧不上什麽招式內法,拳頭就要照着他面門打來,卻被薛子安仿佛早就預料到一半解下,手上發力,卸下了他的胳膊。

“哎,問的人是你,怎麽又生氣了呢……看看,看看,臉都氣白了。”

蘇瞻洛一張臉因為疼痛而蒼白至極,下唇卻為了不露出一絲□□而死死咬着,顯得嫣紅異常。

“薛子安,”蘇瞻洛深深吸了口氣,“你這麽久……一直在騙我。”

薛子安一副惶惶然的樣子,“怎麽會呢,我可是千般暗示了,可阿洛你卻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啊。”

蘇瞻洛喘着氣看他。

“哦,你說,那個事兒啊……”薛子安仿佛恍然意識到一般,面上勾起一抹暧昧的笑容,蹲下身湊得極近。

“阿洛啊,你該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蘇瞻洛手指陡然縮緊。

“你放開他!”

他們二人身後傳來一道淩厲的聲音,薛子安悠悠然撤了扇子,回過頭抄手看他。

說話的是晏亭,他身後跟着脫了僞裝的一劍山莊弟子,“敢動我一劍山莊的人,薛子安,你也太狂妄了些吧。”

他們身後的江湖人連連叫好,那神情,恨不得提刀沖上來就要将他大卸八塊。

“哦?”薛子安挑了挑眉。

晏亭朝身旁的殷落行了一禮,“盟主,毒拐教這欺人太甚,可否讓我帶着一劍山莊的人打了頭陣,好削削這厮的風頭!”

那群武林人趕緊高聲附議着,好讓一劍山莊探探風頭,自己一會兒再瞅着個空講不定能撿個漏,這事半功倍的好事,誰不應呢。

晏亭一揚手,他身後那些木愣愣的一劍山莊弟子卻是動也不動。

晏亭愣在了原處,卻聽身後一陣破空聲傳來。

蘇瞻洛趁着他們對峙的功夫扶着碎石站了起來,就見丹砂正提着鞭子将晏亭揮倒在地!

衆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霎時便不做聲靜默在原處。

丹砂收起鞭子,落到薛子安身前朝他半跪行禮,她身後的一劍山莊弟子也齊刷刷跪了下來,足有數百人,此場面叫在場所有人都為之震撼。

薛子安卻挑了挑眉,依舊抄着手站在那兒,“什麽意思?”

丹砂垂着頭,“主人,屬下來遲,還請恕罪。”

蘇瞻洛愣了愣,丹砂多年來一直在一劍山莊追随着晏亭,此人也行走無聲,原來只當她輕功好,卻沒想到她也是屍人。

丹砂是屍人,那麽這些一劍山莊的弟子……想必也被悄無聲息地做成了屍人。

若丹砂的主人是薛子安,那麽先前在廟會上,薛子安能注意到那個擺在角落裏,無人光顧的小鋪子,也能說得通了。

可……蘇瞻洛瞟了瞟薛子安的表情,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跪着的丹砂,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似乎是在琢磨着什麽。

“一劍山莊,一劍山莊竟然也被他!”

“這個怪物啊!他把這麽多人都變成了怪物!”

江湖人開始群情激憤,嘴上說得一個比一個響,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薛子安一步,有些人還默不作聲往後縮了縮,甚至都沒有人去扶被打翻在地的晏亭。

夏容見狀紅了眼,趕緊跑出人群将他扶起來。

“你……!”晏亭急得上了火,就要掙開夏容沖到薛子安身前。

夏容忍着肋骨折斷的痛将他死死按住,“沒事沒事,留得青山在,大不了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晏亭近乎瘋狂地喊道,“從頭?我一劍山莊辛苦經營七八年,竟然、竟然……神不知鬼不覺,我的人成了這些鬼東西?!你說!你說我還有幾個七八年!”

“別、別……”夏容忍着痛拉着他。

“天哪……一劍山莊變成了這副模樣?那豈不是變成了空殼子?”

“我們再呆在這兒,會不會也變成那種活不活死不死的東西?”

江湖人嘴上讨伐的氣氛瞬間冷靜了下來,看到一敗塗地的一劍山莊紛紛心存忌憚,原來往後退了的一兩個人甚至都跑了,大部分人都左顧右看,琢磨着找個好時機溜走。

殷落忍無可忍,一聲怒喝,“像什麽話!”

衆人紛紛停止了議論,滿場登時鴉雀無聲地看着他。

“你們一個個膽小怕事,如何能成事!”殷落訓斥着那些惶恐退卻的江湖人,“你們若不出力,是想看着自己的門派變成下一個一劍山莊嗎?”

一句話激得那些人止了腳步。

“你們方才不還嚷嚷着要為武林除害?先前要抓薛子安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跑得快!現在呢?逃得也一個比一個快!”

說話的是同樣忍無可忍的殷滿滿,被一個年輕的毛丫頭一激,男人們都羞赧地紅了臉,也再沒人要逃了。

“跟他拼了!盟主還在這兒,連小姑娘都沒有要逃的意思,我們還有什麽理由當逃兵?!”說話的是先前滿嘴滿嘴溜炮的昆侖派少年,殷滿滿記得這人對自己出言不遜,不由多看了他幾眼,衣着鮮亮急了,卻沒想到這麽思想猥瑣的人竟還算得上好漢。

昆侖派是在場門派中除了逍遙派為數不多的大派,也代表着這些江湖人的主心骨,昆侖派一發聲,其他小門派哪有不應的道理。如此一來,所有人倒是變得氣勢洶洶起來。

一旁看好戲的薛子安拍了拍手,“殷家是挺厲害啊,一個老匹夫,一個毛丫頭,就能讓一幫子烏合之衆鎮定下來。”

“呵,見笑見笑,”殷落皮笑肉不笑道,“不過,你手裏還攥着蘇小姑娘的人命,我們……”說罷他看向一旁的蘇瞻洛。

衆人的目光紛紛随着他看去。

“薛子安。”

蘇瞻洛扶着岩壁踉跄了幾步才面前站穩腳跟,吐了嘴裏的血沫子。

“喲,還能起來?”

“薛子安,這麽多人,量你武藝高強,又有大批屍人助陣,多多少少要折損一點吧?”蘇瞻洛道。

薛子安嗤笑一聲,“你這是要跟我談判?”

蘇瞻洛目光有些渙散,看着他,卻又像透過他看着身後的什麽花花草草。

“屍人難成,也不過三四成把握,若要成帶了意識的更難,”蘇瞻洛自顧自道,“你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不想在這裏折了人手罷?”

“哦?”薛子安摸着下巴,“那你的意思是?”

蘇瞻洛望着那群江湖人,“事出突然,我們都倉促了些,不如擇日萬事齊全之後,再好好比上一場,如何?”

衆人紛紛緊張地望着薛子安,卻沒想到薛子安竟輕松地點了點頭。

蘇瞻洛亦有些意外。

薛子安挑了挑眉,“雖然我不從善,但我借了你妹妹一命,現今賣你個薄面,我們就兩清了。”

說罷,他大手一揮,“給你們三個月的時間,到時候,薛某便在蘇州城恭迎各位大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晚上晚課,今天下午朋友生日,所以更新拖到了斷網前(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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