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蘇州難平(七)

血色的殘陽從竹篾窗紙裏透出,拖得一地影影綽綽。

熏香有安神的作用,味道不濃,卻足夠充斥這狹小的屋子。

茶香從紫砂的壺嘴裏悠悠鑽出,白霧縷縷升至屋頂,氤氲一室的水汽。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端着一個紫砂小杯送到面前,不輕不重地磕在黃花梨的桌上,發出鈍感的聲響。

那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品了一口,才發現對面的人動也沒動。

“我是來請你聊天的,不是來請你試藥的,”他道,“阿洛,你不用這麽謹慎。”

蘇瞻洛擡頭瞥他一眼,“薛子安,你用藥迷暈過我幾次了?”

薛子安勾唇一笑,“那你便更不用擔心了,我要是想用藥迷暈你早動手了。”

蘇瞻洛盤膝而坐,卸下背後的劍,将它放至兩腿之上。

“不是說喝酒麽?”

“我改主意了,”薛子安道,“喝醉了不好談事情。”

“那你說,什麽事情。”

薛子安手指不輕不重地叩了叩茶杯沿,“你們打算何時攻來?”

蘇瞻洛挑眉,“你在套話?”

“殷落被我使了個小手段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城中江湖人雖多,但群龍無首,晏亭有心想做領頭,但昆侖派第一個不買他的帳,”薛子安話鋒一轉,一雙笑彎的桃花眼看着他,“阿洛,你不想試試?”

蘇瞻洛還未做答,卻聽薛子安又道,“我可聽說了,殷落對你寄予重托啊,可把親侄女交給你照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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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話直說。”

“行,”薛子安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你不想當個武林盟主?”

蘇瞻洛掃了他一眼,“殷落還有一年才滿任期,你想讓我篡權?”

“他活不到兩個月的,”薛子安又給自己斟滿茶,“你可以去問殷滿滿。”

蘇瞻洛捏着劍柄的手指陡然縮緊,“你動的手?”

“嗨,瞧你這話說的,”薛子安托腮看着他,皺着眉頭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樣,“除了我你也不懷疑懷疑晏亭?他想當權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比起我來他動機更大啊。”

“瞧,你将我送你的好東西都扔了。”薛子安的視線掃過他的脖頸,淡到看不出情緒的眼裏卻莫名生出一分孤寂。

蘇瞻洛微怔,手指無意識地縮緊了幾分。

“哎,你這樣我很傷心啊,”薛子安長嘆一口氣,“之前我們還算得上關系親近的呢,轉眼不認人啊。”

蘇瞻洛一雙黑眸從他面上狠狠劃過,“你若是能還來阿秋,既往不咎。”

“阿秋啊……”薛子安摸着下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故作沉思,“今個兒天色不早了,你若想見他,不如明天我們再聊?”

黑壓壓的夜色已經逐漸爬滿天空,将天邊最後一絲殘陽逼到西山之下。

薛子安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嘴裏念叨着乏了乏了,轉頭卻見蘇瞻洛一雙陰沉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仿佛想将他的臉上盯出兩個窟窿,挖出那後頭藏着的東西來。

“日子還得過,細水長流麽,”薛子安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蘇公子,請回吧。”

他話音剛落,碧蝶便從叩門而入,行了一禮,“蘇公子,這邊請。”

“薛子安,”蘇瞻洛扶着桌沿起身,回頭看了一眼半眯着眼懶洋洋的人,“強顏歡笑,口是心非,不累嗎?”

待到碧蝶領着蘇瞻洛離開,那扇镂花的木門輕輕合上,薛子安仿佛崩塌了一般,仰面倒在昏暗的室內。

這時候,最後一抹殘陽離開了天空。

夜色,席卷了大地。

此後的每日,薛子安都以蘇瞻秋為餌,将蘇瞻洛引至酒樓,如此天南海北地聊上半個時辰。

有時是天下局勢,有時是酒久和碧蝶的往事,有時是年少時闖蕩天南海北的趣事。都是薛子安說,蘇瞻洛一言不發地聽着。

末了,再加一句,下次定會把阿秋帶來。

循環往複。

随着三個月的期限臨近,蘇州城聚集的江湖人越來越多,客棧早已住不下,江湖人也大都不講究,挪至城郊,搬個鋪蓋卷,就算安了窩。

殷落在三個月還差十天的時候終于風塵仆仆地率領大幫逍遙派弟子趕到蘇州城,也學要着旁人在城郊安頓下來,卻被衆人恭請到城中,硬是擠出些屋子安置他們。

逍遙派積極主戰,昆侖派一旁附和,由于屍人的難纏已衆所周知,所以兩派的人都花了大把時間鼓舞士氣,近日來總能看到兩派弟子從城東跑到城西籠絡人心,忙得腳不沾地。

可能是人手太不足了,連白墨與孟醒這等出了名的不成器都被趕去跑腿,殷滿滿便也不好意思終日在屋裏幹坐着,也自告奮勇地要幫忙。

這下好了,原本萎靡不振渾身懶蟲的白墨來了精神,整日跑腿跑得比昆侖派最大的弟子都勤快,鬧得另一個大懶蟲孟醒終日腿腳酸麻,轉眼瞅着自家鬧騰的師弟欺負人小姑娘,又得上趕着去收拾爛攤子。

煩不勝煩的孟醒最後索性六親不認,任憑師弟在外頭鬧翻天,自己就擱蘇瞻洛家門口的柳樹下睡懶覺,反正這死小子鬧到最後定要跟着殷滿滿到屋門口才罷休,在這裏候着準能接上他。

前三天,孟醒在樹下睡得甚是安穩,直到第四天晌午他悠悠轉醒要去街上飽餐一頓的時候,一把大馬刀冷不丁從天兒降,落在他空空如也的肚皮旁邊。

或者說,是擦着他的肚皮而過,連同身側的衣裳都釘在了地上。

一對男女在他身邊悄無聲息地落下,似乎還在打架的樣子。

那女子拿了把軟劍,淩厲地劍鋒所到之處獵獵作響,嘴裏還高聲嚷嚷着諸如“今日老娘不把你弄死老娘不姓酒”之類的話。

男人一步一退地避着,嘴裏罵罵咧咧類似“李翠花你他娘的姓酒嗎?”等等的話。

兩個人宛如一陣飓風,所到之處草枯木折,飛禽哀鳴,走獸四逃,就這麽貼着他的身子卷過了。

走得時候還沒忘把那柄大馬刀□□。

孟醒徹底醒了,目瞪口呆的時候,一旁的門開了,蘇瞻洛從裏頭走了出來,朝纏鬥兩人彈了顆石子。

兩個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分了開來,落到蘇瞻洛身前。

“去城郊打,”蘇瞻洛頭疼地擰着眉心,“我家屋子不牢靠,你們再折騰下去非被拆了不可。”

“得嘞!”女子一把扯過男人的衣領,兩人就又化身成了飓風一路卷到了城郊去。

“吓到你了?”蘇瞻洛看着樹下半坐起來,依舊木愣愣的少年,“他們一直都這樣,傷不到人,習慣了就好。”

孟醒回過神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站起身,擡起眼與他對視,“我記得……那個女的叫酒久,是薛子安身邊的人吧?”

蘇瞻洛點了點頭。

孟醒眸子一動也不動,“你跟薛子安什麽關系?”

蘇瞻洛垂了垂眼,“現在是敵人。”

“呵……”孟醒冷笑一聲,“上次也是一樣,薛子安跟晏亭向來有來往,你們一劍山莊還非得做戲做得跟真的一樣。”說罷他轉身便走。

沒走兩步,蘇瞻洛的身影就到了他身前。

“怎麽?”孟醒挑了挑眉,“要滅口?”

蘇瞻洛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一劍山莊跟薛子安有什麽來往?”

孟醒冷哼一聲,“你們一劍山莊的肮髒勾當我清楚得很,要想滅口趁現在,否則一會兒人多了不好下手。”

小巷口依稀閃過兩個匆匆趕路的人影,除此之外,巷子裏寧靜極了,除了他們二人連一只飛禽都不曾有。

蘇瞻洛看着少年冰冷的雙眸,緩了緩臉色,搖了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

孟醒不屑地嗤了一聲。

“罷了,”蘇瞻洛側過身子讓路,“改日你願意說的時候再說吧。”

孟醒挑了眉,“你不殺我?”

蘇瞻洛失笑,“這話可千萬別當着晏亭的面說,否則你們師兄弟的腦袋絕對不保。”

孟醒怔了怔,看着他游刃有餘的模樣,疑惑地皺了皺眉,“你不後悔?”

蘇瞻洛這回有些好笑了,“你非得我今天砍你一刀才肯走?”說着他活絡着手腳的筋骨,“行,你說,砍你哪兒?胳膊?腿?還是腦袋?”

孟醒看他架勢一驚,他一身稀松的功夫,遠遠趕不上蘇瞻洛的,本能地往後縮了縮腦袋,跺了跺腳,貼着牆根快步溜了。

可溜了沒兩步,還沒到小巷的盡頭,這少年又止了腳步,回過頭,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朝着巷子裏的人影大喊道,“你就算饒我一命,我也不會覺得你們一劍山莊好的!”

蘇瞻洛差點沒笑出聲。

撇去昆侖派兩個活寶師兄弟不管,大部分的時候,蘇瞻洛都十分頭痛。一方面是擔心生死未蔔的蘇瞻秋,另一方面是擔心到時候與薛子安的決戰。

光說藥人那多餘的一甲子的內力,蘇瞻洛就拿它沒轍,更何況自己手上的弱點都被對方死死攥着,要說有信心那才是大話。

日暮時分的時候,碧蝶照例引蘇瞻洛至天仙樓。

今日一改尋常,桌上擺的不是茶,是酒;屋內也不點熏香,但濃重的血腥味讓蘇瞻洛不由皺了幾分眉頭。

蘇瞻洛照例盤膝而坐,将劍橫于膝上。

薛子安給二人斟滿,“今晚是最後一次了,怎麽樣阿洛?不如不醉不歸?”

蘇瞻洛看他,“趕人的從來是你,不是我。”

薛子安摸了摸下巴,“這都最後一次了,你就不問我阿秋在哪?”

“問了有什麽用,”蘇瞻洛照例推開酒盞,“你不願帶來我問了也無用,你願帶來跟我問不問又有何幹?”

“啧,”薛子安砸了咂嘴,“看得這麽通透啊?”說罷,他從桌底拿出一個盒子放在他面前,勾唇一笑,“可今天我帶來了。”

蘇瞻洛看着面前徐徐展開的盒子,瞳孔猛縮。

盒子裏,靜靜躺着一顆小小的人頭。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寫的時候我自己還覺得挺好玩的~孟醒和白墨就是來給咱們悲催的蘇大大添樂子的~(當然小孟同學還肩負着更多重要的責任嘿嘿你們看下去就懂了嘿嘿)

孟醒:我覺得你嘿嘿得好猥瑣。

我:我知道你個死傲嬌一定說得是反話~

孟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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