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蘇州難平(九)

春末夏初的時候總是整夜整夜地落雨,翌日早上醒來,前晚還開得嬌豔的花便被卷到了一地的泥濘當中,不複鮮豔。

大清早,殷滿滿坐在門前的階梯上,拿折斷的柳條撥弄着那朵薄命的紅顏。

大戰在即,花紅柳綠的蘇州城也隐隐透出些陰沉來,老百姓自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看着城裏越聚越多的江湖人,便心裏猜了七七八八,紛紛閉門不出。

官府來過幾次,還算是客客氣氣的,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你們要打城外幾十裏荒地随你們打,別打到我城裏來便是。

前期的鼓動工作算是告一段落,各大門派跑腿的弟子也不閑下來,都加緊時間練武,以期在這場大戰中脫穎而出。

江湖向來以拳頭說話,若表現得好,自然能受到門派中長老的青睐,更何況此戰趕上了盟主換屆的時候,不少蠢蠢欲動的還指望着殷落頭上的那個名號和他手中顯示身份的玉牌。

玉牌是歷屆武林盟主的标志,在一屆盟主即将退位之時交由下一屆保管,也就是說,如今殷落手中的玉牌到了誰手上,誰就是板上釘釘的下一屆盟主。

由是,這兩天殷落被争着表現自己的江湖人圍的團團轉,但任憑那些人怎麽說,殷落是八面玲珑哪邊都不沾,惹得那些人悻悻而歸,一兩個還連帶着對逍遙派都憤恨起來。

可不論江湖人怎麽忙碌,爛泥扶不上牆的某些門派的某些弟子,總是閑得手腳發癢。

冷不丁,殷滿滿撥弄花的柳條掃到了一雙男制短靴,蘇瞻洛晚歸她是知道的,當即便扔下柳條,氣呼呼地站起身,“白墨!你适可……诶?”

“滿滿,才幾日不見,脾氣變大了?”

殷滿滿讪讪地在那兒摸了摸鼻子,吐了吐舌頭,“大伯,你是不知道,最近幾天昆侖派有個臭小子一直纏着我,可煩啦!”

殷落笑眯眯聽她侃侃而談,将白墨的斑斑劣跡稀裏嘩啦全都一股腦兒地都倒出來,看來是被欺負地狠了。

末了,殷滿滿喘了口氣,看着依舊笑容滿面的殷落,登時垮下了嘴角,“大伯,您不安慰滿滿幾句也就算了,怎麽一直在笑呢?”

殷落摸了摸她的頭,“成,改天你帶那小子給大伯見見。”

殷滿滿又笑彎了眼,“就知道大伯最疼滿滿了!可要好好教訓他!”說罷她引殷落進屋,“蘇公子今兒一早出門了,大伯進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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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殷落跟着她往裏走,還在兀自嘀咕着,“大伯要是看着不錯改日你及笄了就給辦了親事……”

殷滿滿腳步一頓,回過頭瞪大眼,“什麽?”

“沒什麽,”殷落佯裝鎮定地捋了捋胡須,“你方才說什麽?蘇瞻洛不在?”

殷滿滿狐疑地看着他,半晌點了點頭,“他說有事出去了,不到晌午不會回來。”

殷落輕嘆一口,“無妨,大伯來此是要同你說一件事。”

殷滿滿滞了滞。

“關乎你我的将來,關乎即将到來的大戰,也關乎……”他的話頭頓了頓,身旁便翻下一個人影。

殷滿滿看着那人便是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攥緊了殷落的袖口,但那人卻是對殷落極其鄭重地行了個禮。

“殷盟主。”

“碧蝶姑娘,”殷落面上的愁雲卻絲毫未淡,“這麽快便到了時辰?”

撇開院裏的殷氏叔侄不談,蘇瞻洛卻是應了孟醒的約出了城。

蘇州城郊外三十裏有一片景色極美的小山丘,溪水潺潺,走獸嬉鬧,每每至春夏兩季,漫山遍野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微風拂過,鮮嫩的花瓣便随風揚起,落在歡快的溪水中,随波逐流地往遠飄去。

此處自然是蘇瞻洛提的,他還依稀記得年幼時候母親時常來山上采集藥材,為了方便,便在半山腰尋了個地勢平坦處搭了間簡陋的涼亭。

涼亭是四面通風的,拿石塊兒和木頭搭起來,上頭鋪些草就算了事,但卻勝在風景極佳。

令蘇瞻洛意外的是,看上去嬌生慣養的孟醒竟沒對着寒酸的亭子皺一下眉頭。

要說白墨是那種從頭到腳的纨绔子弟,人生最大的愛好就是折騰些不上臺面的玩物,再捉弄捉弄膽小的姑娘,那孟醒就不是那麽簡單。

至少蘇瞻洛覺得,他能站着睡覺這一點就極其特殊,仿佛渾身長滿了瞌睡蟲。據蘇瞻洛不全面的觀察來看,孟醒除了吃飯和師弟鬧事的時候還算清醒,其他時候都迷迷糊糊雲裏夢裏的。

蘇瞻洛不由得猜想,剛見面那會兒孟醒動不動打一個哈欠興許不是故意折辱他,而是真的困。

孟醒揉着常年半閉不睜的惺忪睡眼,打了個哈欠,掀開眼皮掃了一眼亭子,又掃了一眼腳下的臺階,便擡腳踏了進去,也不講究,掀了掀衣袍便席地而坐。

蘇瞻洛搖了搖頭,遞過去了一壺酒,“小兄弟,醒醒了。”

孟醒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坐在他對面的蘇瞻洛幾乎能看到嗓子眼的那種程度。他接過遞來的酒,打開瓶塞仰頭灌了大半壺,這才有些清醒。

蘇瞻洛挑了挑眉,“看不出啊,挺能喝的。”

孟醒晃了晃剩下的半壺酒,“師父在世時喜歡喝酒,師弟又是個一杯倒的,只能我陪他了。”

“你還陪他?”蘇瞻洛失笑,“別陪到一半睡着了。”

“師父找我喝酒都是夜裏,”孟醒盯着一壺的濁酒,“反正晚上橫豎睡不着,比白天還清醒。”

“你晚上睡不着?”蘇瞻洛疑惑道,“為什麽?”

孟醒沉默地灌了一口酒,“會做夢。”

“什麽夢?”

“夢……”孟醒一怔,擡起頭狠狠瞪他,“憑什麽告訴你!”

蘇瞻洛被他突如其來的敵意弄得一頭霧水,也只能大致猜到這跟他們與一劍山莊的恩怨有關。

昆侖派其他弟子蘇瞻洛見過一兩個,雖然不排除心裏藏得極深的那種,但至少沒有這倆師兄弟如此濃重的敵意。

“我就随口一問,”蘇瞻洛嘆了口氣,“要是阿秋在,就可以給你把把脈了。”

其實無論治病治毒,薛子安可能醫術更精湛一些,但此刻蘇瞻洛只要一想到跟他有關的事情,腦袋就跟要炸開一般疼痛不已。

“阿秋?”孟醒頓了頓,“你妹妹蘇瞻秋?”

蘇瞻洛一愣,“你知道?”

孟醒撇撇嘴,“我以前跟師父和師弟去過一劍山莊,看到過那個長不大的小姑娘。”

蘇瞻洛手中的酒壺一倒,險些灑了酒水出來。

“怎麽?”孟醒擡眼看他,“我去過兩次,十歲的時候去看到那個姑娘大概五六歲的模樣,十五歲又去過一次,那小姑娘還是五六歲的模樣。”頓了頓,“師父說她是得了病的,活不……”

話頭到一半頓住了,但不用說完蘇瞻洛也明白他未盡的話裏是什麽。

孟醒抿了抿唇,摸了摸鼻子,眼神亂飄,“那個……那個是我師父喝醉了酒胡說的。”

蘇瞻洛苦笑笑,“我知道,很小的時候她跟我在路上逃亡過一段時間,那時候受了涼,整個身子被凍死了,好不容易救回來後就那樣了,只能靠藥吊着。”

孟醒張了張嘴,轉眼看向別處,“怪不得你沒帶出來,放在一劍山莊裏省心一些。”

蘇瞻洛唇角勾起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九歌門薛子安和江湖人鬧事的時候你不在?”

“我師弟好不容易下一次昆侖墟,瘋玩了一路,到九歌門的時候人都散了,”孟醒道,“怎麽?”

蘇瞻洛握着酒壺的手指縮緊了,又松開,“沒什麽。”

孟醒一臉狐疑,卻看蘇瞻洛突然面色一變,手中幾乎沒動的酒壺落在了地上。

孟醒一凜,雖什麽也沒發現,但也跟着站起身戒備起來。

還未等他站穩,腰間一雙有力的胳膊扣了上來,将他直接帶離了地面,落地無聲地掠過一地青草鮮花,落入了隐蔽的深林之中。

孟醒還未反應過來,頭頂一個力道将他壓了下來,同時耳邊傳來一聲低語。

“蹲下,閉氣。”

孟醒雖不明就裏,但卻還是乖乖照做了。

眼前枝葉縫隙漏出些許的光線,僅能窺得極小的一片空地,孟醒側頭去看蘇瞻洛,卻見他正聚精會神地透過一小塊的縫隙窺視着。

他的呼吸聲極輕,刮在他耳邊,如同輕柔的鵝毛拂過,一陣瘙癢。

細碎的日光落在他清隽的輪廓上,鍍上了一層淺薄而又朦胧的光暈,讓孟醒有些失了神的恍惚。

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笛聲,随即腳步聲接踵而至。

不是一個人的,是……一群人的。

孟醒陡然回過神,屏息從那個縫隙裏注視着外面的動靜。

那幾乎被腳步聲掩埋的笛聲是由在最前頭的碧蝶發出的,她的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一大群人。

蘇瞻洛原以為是碧蝶在引屍人,定睛一看,卻冷不丁瞧見了混跡其中,渾渾噩噩,東倒西歪地走着的白墨。

他身旁的人一動,蘇瞻洛立刻按下他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嘴。

但卻已經晚了,孟醒一驚,憋着的一口氣松了下來,笛聲陡然一斷,所有的人齊齊停下了腳步。

蘇瞻洛當機立斷,點了孟醒周身大穴,一躍而出重重枝葉掩映的密林之中。

此刻情景便一目了然了,碧蝶吹着笛子引着的人群,是蘇州城中的那群江湖人。

蘇瞻洛皺了皺眉,除了白墨,他還看見了前些日子天仙樓前遇見的向天,掃了一眼人數,城中至少一半人都在這裏了。

“喲,還剩沒中招的呢。”

一個人從陰暗的轉角處轉出,輕輕敲着手中的扇柄,似笑非笑道。

他的扇柄上空空如也,沒有扇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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