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揚州再見(六)
揚刀悠悠看着堂下漸漸聚集的屍人。
去報信的屍人已經溜了沒影,領頭的劍憑正沖着他陰狠地笑着。
揚刀松松手腳筋骨,矮身向外掠去,卻見劍憑只擺了擺手,卻沒有讓屍人追上,便停下了腳折了回去。
“行了,別裝了,”劍憑眼神陰骘,“揚刀,我們共事少說也有四五年,這等僞裝我還是能辨別的。”
揚刀挑了挑眉,“也好,”說罷索性掏了藥水,卸去了面上的易容,“你是本尊?”
劍憑冷冷笑着,不搖頭也不點頭。
為了裝扮,揚刀沒有帶他慣用的馬刀,只是佩了一把劍,此刻與劍憑打起來,他占不到上風。
劍憑眯起眼,仿佛吐信的蛇看着自己的獵物,陰狠地讓揚刀極其不适。
他緩緩舉起手,打了個響指。
“莫要掙紮了!”向天不知何時竟然學了催動屍人的曲調,此刻他所帶的幾百屍人将酒久的幾十號人團團相圍。
蘇瞻洛矮身躲在一旁的樹林中,心道:當是酒久朝天放了信號彈惹了向天的注意,這才被識破了。
酒久趁向天不注意,朝他身後的“孟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焦躁。
而真正的孟醒此刻被酒久不知用什麽塗黑了,原樣愣是一點也瞧不出來。
向天瞧着酒久渾身上下皮開肉綻的觸目傷痕,仰天長笑,蘇瞻洛趁機一發暗器朝直取他手中竹笛。
屍人一驚,紛紛沖上前去擋住那暗器,包圍圈便裂開了一個口子,蘇瞻洛在衆人頭頂掠過,極快地将孟醒帶出包圍圈。
身後的向天反應過來,還未看清那人身形,便急急忙忙将曲調改包圍防守為追擊,卻被酒久帶領的屍人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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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人數不敵,但酒久身後的這些屍人存有神志,聽得懂人話,自然從靈活性與機動性上更甚對方一籌。
這一追一擋的功夫,蘇瞻洛與孟醒的身影便消失在天際。
向天狠狠地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一身狼狽卻依然悠悠然的酒久。
“莫以為殺了丹砂,你們就能成功!”向天冷哼道,“劍憑帶着屍人堵在莊子裏,就算你們成功入了一劍山莊,又能得到什麽?”
酒久不語,卻笑得雲淡風輕,落在向天眼裏就成了□□裸的輕蔑。
火從中燒,向天眼前仿佛再現了那日被薛子安打翻在地之時,昏暗的視線裏,那個男人就帶着這樣的笑容!
他自視比林立群更狡猾,比殷落功夫更好,又踏踏實實在逍遙派奉事多年,殷落死亡之後,無論功夫,無論資歷,無論心計,他自覺未有人能與他一争江湖,卻哪裏能料到?
畢生的驕傲,盡數屈辱在這個笑容裏面!
再不能忍,向天大吼一聲,吹奏了一曲激烈昂揚的調,直沖雲霄的氣勢,直将他手中的竹笛沖破。
“這一調,不到手腳盡毀,屍人便不會停止攻擊,”酒久眯了眯眼,“不要命的打法啊……”
孟醒的記性極好,再加上晏亭長年不在山莊,不曾修葺過山莊,便很快找到了那間埋藏着秘密的屋子。
蘇瞻洛并未直接翻進屋裏,撿了塊石子落到屋頂之上,見并未設有機關,才放心地落到石子所在之地,再搬開屋頂的瓦塊,循環上述過程。
晏亭疑慮較重,蘇瞻洛這麽試着,竟也瞎貓碰上死耗子地試出了幾個機關,皆小心翼翼避開,還算順利地在屋裏尋到了暗格裏的信件與合同。
蘇瞻洛翻着那些輕薄紙張,心卻緩緩沉到了最底。
晏亭最早與毒拐教有聯系的,是薛子安,與薛子安通信最早的時間是在接手山莊的五年前,信件的內容是,交易給蘇瞻秋治病的藥草。
蘇瞻洛這才知道,給蘇瞻秋治病的藥草,一直是拂雲醫莊供給。
而與薛子安最初見面的時候,他曾說過有人要他的命。
這個人,就是晏亭。
不止如此,從他與溫柳和薛子安的通訊來看,晏亭至少在五年前就想暗中殺了他,都因一劍山莊還未完全發展而作罷。
蘇瞻洛與晏亭相識十多年,而這其中的半數,晏亭都想殺了他!
“明白了嗎?”
身後緩緩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孟醒身子一凜,垂下的手漸漸回縮,無意識地絞緊了袖口。
蘇瞻洛将那些紙張疊好,收入懷中,這才緩緩轉過身。
“沒想到薛子安死了都不讓人省心,”晏亭眼神陰冷,“原道他不過跟我一般,卻竟真肯用心頭血治好你的寒病。”
“晏亭,”蘇瞻洛平靜道,“你大仇得報,何苦如此?”
晏亭眼睛眯了起來,原本便狹長的眼顯得更為陰骘,“誰告訴你的?”
蘇瞻洛并未接他的話,接着道,“我們自小相處,問心無愧我待你不薄,緣何做到趕盡殺絕這一步?”
晏亭冷哼一聲,“自小你功夫便強于我,長老們有意讓你接手莊主之位,我自是要鏟平一切外敵。”
蘇瞻洛一愣,搖了搖頭,“我向來覺你野心不小,也無心與你争這莊主之位傷了和氣,待到阿秋身體緩過來,便請纓鏟平外敵,将執掌山莊之位留給你,再加上阿秋的身子必要靠山莊養着,我不願她受委屈,只要不傷及我兄妹二人,又怎會威脅到你?”
晏亭卻仿佛聽聞了什麽笑話一般捧腹大笑,“不會威脅到我?蘇瞻洛,你可知你在說什麽?”他突然斂了容,低沉的聲音夾雜着瘋狂的戾氣,“縱然你沒有這等想法,可卻總有人擁護你!莊主之位是這樣,盟主之位也是這樣!”
他突然欺身而上,淩厲的劍鋒帶着不留餘地,孤注一擲的瘋狂。
蘇瞻洛将孟醒推開,橫置劍鞘接了這一劍,但劍鋒卻狡詐地滑過劍鞘,縱然他反應極快,側腰腹也被狠狠劃了一道口子。
“你不信我,”蘇瞻洛沉了眸色,“縱然我誠心待你,你卻信不過我。”
晏亭勾了唇角,“我緣何信你?當我是薛子安那個傻瓜,一條道走到黑?”
蘇瞻洛腰腹的傷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面色蒼白地搖搖欲墜,但背脊卻挺得筆直。
“那夏容呢?”他問道,“報仇的方式千千萬,你卻為何要選擇最殘忍的一種,将他一顆心摔碎在泥潭?”
晏亭的面上有一瞬的空白,轉而愈加猙獰道,“與你何幹!”
孟醒在一旁冷冷道,“晏亭,你就不想想,我們是如何摸到了此處?”
晏亭一滞,轉過頭仔細看着少年被抹得黝黑的五官。
時間仿佛凝固在此刻,直到屋外的喧鬧聲傳了進來,愈來愈近,晏亭才仿佛大夢初醒一般驚動。
孟醒側耳一聽,聽到了門派裏不少師伯,師兄的聲音,似乎在聲讨着什麽。
這時候,門突然被人推開,燦爛的陽光落入陳腐陰暗的屋裏。
揚刀帶着一身傷道,“夏容将向天引到了正廳,讓所有人都看見他劫持孟醒,還添油加醋地說了昆侖派弟子慘死一劍山莊的事兒,現在以昆侖派為首的江湖人要沖進來。”
晏亭手中的劍墜落在地,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蘇瞻洛邁着穩健的步伐,從他面前走過,向屋門邁去。
“為什麽?”他顫抖的手指扣緊了地板的縫隙,“為什麽,我還是贏不過你?”
蘇瞻洛的背脊擋住了門縫灑入的日光,将他的身影籠罩在無盡的黑暗裏,永不見天日。
昆侖派雖不好戰,卻極其護內,再加上有了蘇瞻洛帶出的信函,晏亭隸屬于毒拐教一事也瞞不住,群情激憤的江湖人紛紛欲處之而後快。
這幅嘴臉蘇瞻洛已經見了三遍了,每次都是朝着藥人冊而去,他早就乏了,将證據交給昆侖派大弟子,便也懶得管這事兒。
于是昆侖派出頭,片刻将一劍山莊內外封鎖,關押晏亭,處死屍人,并對外散布消息,做得滴水不漏。
是夜,孟醒被拉去昆侖派內部詳談此事,夏容早在空裏除了易容與真正的孟醒交換,此刻正在那間落腳的客棧屋頂上吹着夜風發呆。
蘇瞻洛坐在他身邊,遞過一個燒餅一壺酒,“晚飯還沒吃吧。”
夏容回過神,道了謝接過。
“你不以九歌門門主身份去一趟?”蘇瞻洛道,“能為你重建九歌門積累些聲勢。”
“不了,”夏容搖了搖頭,轉過頭,“蘇兄可曾想重建一劍山莊?”
蘇瞻洛亦搖了搖頭,“現在我只想找回阿秋。”
夏容笑了,“太沒志氣了,該把薛子安揪出來,若是活着就揍他,若是死了就鞭屍,這才舒爽麽。”
蘇瞻洛失笑,朝他頭上招呼了一記,“我不想見他,或者說我不知怎麽見他。”
今夜星空璀璨,明月皎潔,滿河流星落在澄澈的酒水之中,被夏容一口吞下。
“他們明早便要處決晏亭了。”蘇瞻洛道。
夏容将空下的酒壺放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嚼燒餅。
“什麽時候?”
“申時。”
夏容點了點頭,又道,“蘇兄之後打算去哪兒?”
“聊城,”蘇瞻洛道,“我總覺得藥人冊的事情沒完,拂雲醫莊毀了,但說不定還殘存些什麽。”
夏容沉默地點了點頭。
“累了好些日子,早點睡吧。”蘇瞻洛拍了拍他的肩,便轉身下了樓。
夏容将最後一口燒餅食不知味地咽下了肚,捏緊了手中的油紙袋。
蘇瞻洛下屋頂沒多久,上頭便傳來一陣酒壺翻倒的叮當之聲,輕輕嘆了口氣,又反身回去。
屋頂上空無一人,蘇瞻洛望了望趕向一劍山莊的那個黑影,要蹲下身将酒壺收起,一人卻搶先拾了起來。
“揚刀,”蘇瞻洛看着那人,“為何要勸他去見晏亭最後一面?”
揚刀搖了搖頭,不語。
夜裏,一劍山莊悄無聲息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清晨人們發現的時候,一切已經化成了灰燼。
蘇瞻洛在屋頂上,一夜未合眼,見夏容擦着一身燃灰歸來,慢慢地擡起頭看着屋頂上的人。
“我沒找到他。”他道,“應該被燒死了。”
“我報仇了,”他又道,“可我一點也不開心。”
透明的水珠順着面頰滑落,無聲地濡濕了衣襟。
日光從山頭的縫隙照來,照亮了那座灰燼與屍骨堆成的廢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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