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登上峰頂,天空忽然飄起細雨絲,山上的寒氣異常沁人。蔣韓勳的身體對此很敏感,他凝望着面前古剎,有些不太好的預感,右手下意識按住了左邊心口,緩了好一會兒。

安導游察覺他的舉動,有些擔心地問:“蔣先生,你不舒服嗎?”

“沒事。”蔣韓勳擺擺手,張了張口,就輕回答,“不太習慣山上的環境吧,太冷了,應該過一會兒就好了。”

安導游聽了,稍稍安心。又看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身體看起來也十分壯實,沒再多想,領着他向最近的寺廟走去。

天臺峰上天臺寺,香火旺盛,空氣朦朦胧胧,分不清是香火的煙,還是山岚霧氣。人們手裏都拿着一把香,人多的地方比肩而行,言語卻都很輕。

安導游去取了兩把嶄新的香,給蔣韓勳遞來一把,告訴他用法,又指指寺廟主殿:“你可以從這裏開始,把你想說的話告訴佛祖。”

從小在西方長大,聖誕節他沒少過,教堂也沒少進,少年苦悶時期還曾對神父述說自己心裏的“罪”……但在佛前傾訴求願,還是頭一回。他仍猶豫着,香已經塞進他手裏。

安導游道:“拜完了主殿還可以去後面看看,後面人少一點,你可能會喜歡。晚一點,我們就在那邊集合。”說着,他指了指寺廟不遠處的一片空地,對蔣韓勳露出一個親切柔和的笑,“去吧,等你出來。”

這小導游看着弱不經風,又長得過分清秀,一不小心還會被自己手裏的游客打主意,本該是個需人保護的主兒。然而他此刻的笑容,卻有種說不出的說服力,仿佛能安撫人心,令人意定心安。

蔣韓勳拿着那一把香,獨自朝主殿邁去。

殿內佛前,已經跪了一排有求于佛的人。蔣韓勳站在旁邊略等了一會兒,等到兩個空位,便學着別人的樣子跪下。眼前偌大一尊佛像,他也不認得是誰,雙手合十擡頭凝望,但見佛像肅穆而和藹,一雙眼睛低垂,充滿對世間的憐憫。

蔣韓勳許不出願望,片刻,只得低下頭,腦子空蕩蕩、心中無所求,默然對這尊大佛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繞過大佛像找到通往後面的門。

正如安導游所說,後面安靜得多。庭中有和大門外一樣的大香爐,但其中插着的香顯然不如外面多。看起來,人們辛辛苦苦登上這天臺峰,卻往往連把一座寺廟逛完的耐心也沒有。

他把香放入香爐中,靠着別人的香燃燒的火來點燃。這時,他已經比先前熟悉得多,把手中香分了好幾份,正好夠将這個中庭的大小香爐都投一遍。

蒙蒙細雨中,香火不滅,空氣中都是它們的香氣,這裏确實是個讓人凝神靜氣思考的地方。

上完香後,他四下閑逛起來,不自覺間晃進一間禪房。這裏一看就是人跡罕至之地,他原以為裏面應該也有一尊佛像,不料,佛像沒有,活和尚倒是有。

這怕是到了寺內高僧的私人領地了,他忙倒着歉往後退。

“施主,等等。”裏面那尊“活佛”睜開了眼睛,望過來的眼神一如那些雕刻而得的佛像,溫和、慈祥、和藹,還有些看破了人與人世的淡然寧靜。

蔣韓勳聞言,只得頓住,回過身,正對禪房裏的和尚,雙手合十鞠了個躬。

“相逢皆緣分,看你心裏應是攥着一樁心事,不如來求個寧靜。”說着,這和尚身體不動,只有手動,給蔣韓勳遞來了宣紙和毛筆,“會寫毛筆字嗎?”

毛筆字……蔣韓勳聽着這三個字,不由自主驀然有些顫栗的感覺。

這屬于五歲之前的記憶了,學習寫毛筆字,還是他尚未在名字前加上“蔣”姓的時候。彼時生父健在,他因母親早亡無人照顧,一直破例跟着父親所在部隊碾轉各地。有時候部隊離城市很遠,連學校也沒有,因此,他的啓蒙教育都是父親随性而為,用的是父親童年時代所念私塾的那一套,其中毛筆字是必修課。

後來,父親在行動中戰亡,他被蔣勤茂接入蔣家,開始接受西方教育,雖然也在學校課業外繼續學習中文,但毛筆字這種越來越不合時宜的技能,是沒了。

許多年了,他再拿起毛筆,恍如隔世。蘸着墨汁的筆尖懸在紙上,心頭頗不平靜。

“你寫你的,不必示人。寫完了投入香爐,從這個門出去,你就解脫了。”那和尚笑眯眯地說,一雙眼睛被拉成一條線。

說完話,他果然不再向蔣韓勳看,閉上眼兀自念經了。

蔣韓勳頓了許久,才落筆。片刻後,放了筆,沒等字跡幹涸就卷起紙張,聽這位和尚的,投入一旁的香爐中。爐子裏有殘香的星火,舔到了紙沿,馬上纏上去燃起火焰,把整張紙卷成了灰燼。

蔣韓勳看着那紙張完全融入爐灰中,才再次合起雙手,對和尚鞠躬:“謝謝師父。”

和尚睜開眼睛,道:“不用謝,這裏只是借了你一個地方而已。時機到了,你在哪兒,遇到誰,都會走這一遭……現在,你心裏靜了嗎?”

蔣韓勳揚了揚嘴角,露出個極淡的笑容,沒有回答。

和尚也不追問,撚着佛珠的手指擡起來,指向門口:“靜了就出去吧,外面風景好。”

蔣韓勳面對和尚退了兩步,然後轉身出去。

屋裏明明沒有什麽制暖設備,出了門,裏外一對比後,卻發現屋裏格外暖和,而外面是真冬天的溫度,乍一被包裹,凍得人發顫。

他直接前往了安導游說過的集合地點。

除安導游本人外,那裏已經有三四個人了,包括先前對安導游心懷不軌的李姓游客。今天他倒是老實,雖然還是纏着安導游說話,但距離和态度都尊重得多了。看到蔣韓勳過來,他還擡手打了個招呼,也不見尴尬神色。

幾個人邊聊天邊等其他團員,人漸漸齊了,天空飄飛的雨絲這時也停了,天空光亮了許多,正好利于拍照。安導游先給所有團員拍了一張,接着在團員的要求下,又把相機給了一個路人,自己站到團員中間來合影。

“你和阿旭說得對,這裏的大佛真的很靈。”蔣韓勳微微傾身,對站到他旁邊的安導游輕聲道。

安導游聽了,面露喜色,扭頭沖蔣韓勳笑問:“真的啊?”

“當然。”蔣韓勳回了他一個笑,相機在明亮不夠環境下自動開了閃光,似乎正好閃到了他臉上,使得那笑容格外燦爛。

大合照拍了好幾張供選擇,大家又在周圍玩了一會兒,安導游就揮着旗子招呼大家一起下山了。大家集合到一起,他照例拿着手裏的名單念名字,人群中接連回應“到”。最後念的是“蔣韓勳”,等了兩秒,沒有聽到回應,他才擡起頭。

“蔣先生呢?”

衆人聽了,也才反應過來,都看看自己左右,都沒有蔣韓勳。

“在那裏!還沒過來呢!”有團員眼尖,看到了仍在剛才拍照處坐着的蔣韓勳。

安導游示意大家等一等,跑到蔣韓勳身邊:“蔣先生,我們要下山了,你……”話音未落,他驟然發現蔣韓勳的臉色蒼白得駭人,額角還滲着豆大的冷汗,“你怎麽了?要不要緊?”

蔣韓勳籲了口氣,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輕聲問:“能不能給我找個纜車下山,我可能不太好。”

“勳!”

蔣東維在夢裏打了個顫,猛地睜開眼睛,然後在夢外也打了個顫。他瞪着房間的窗口,外面有光透進來,仿佛照進他的腦袋裏,把裏面殘存的夢境畫面迅速清掃幹淨。在睜眼一霎那還無比清晰的畫面,很快就如煙消散了。

夢境畫面消失的過程中,他像是眼睜睜地再一次看着蔣韓勳從很高的山崖墜落。那是個很荒謬的場面,蔣韓勳墜落山崖,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可臉還是那樣清晰,清晰地可以看到一張一合的口型。

“再見。”

再見個屁。

蔣東維大喘了一口氣,心髒在砰砰跳,太陽穴也突突地活躍着,整個人從生理層面,前所未有地暴躁和焦慮。房間裏的時鐘卻不受主人影響,依舊在勻速嘀嗒嘀嗒個不停,這提醒了他看時間:淩晨四點整。

冬天的淩晨四點,天空還黑如潑墨,不是早起的時刻。

他翻了個身,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幾分鐘過去,剛才的噩夢早已經消散殆盡,那股煩躁卻仍然沒完沒了,攪得他半點睡意也沒有,幹脆起來點了根煙。

桌上的手機有資訊軟件沒關後臺,即使淩晨,也兢兢業業随時給人推送最新的、緊急的消息,屏幕亮起光芒。他瞟了一眼,拿過來粗粗浏覽一下,轉而跑去看和蔣韓勳的對話框……還是一條回複也沒有。

幾天了?四天還是五天?不對,已經第六天了。

人跑到哪裏去,能六天都沒有信號?起初,面對石沉大海的信息,他的确是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的,然而眼下到了第六天,再怎麽自欺欺人,這個理由也兜不住了。

蔣韓勳就是成心不理他。

想到這裏,他更煩躁了,感覺心跳得厲害,甚而無緣無故發起慌來,連手腳都有些冰涼。他茫然地對着夜幕,思緒亂七八糟地飄出去。良久,他撥通了蔣錫辰的電話。

“喂,大哥,怎麽這個點給我打電話,你不睡覺啊?”

蔣東維揉了揉太陽穴,肅聲道:“我不聽你小子扯皮,如果我到北京的時候,你不能告訴我勳在哪裏,你會哭的。”

蔣錫辰一驚:“大哥……你這是要回來?為了勳哥?”

蔣東維:“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就是覺得有點誇張,不像你。”蔣錫辰否認。

蔣東維口氣十分鄭重地重複道:“必須找到他,你別忘了,現在是十一月,是他身體最敏感的時候。”

聞言,蔣錫辰也頓時緊張起來,忙應聲:“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找到他的,保證不讓他一個人流落在外面。那……大哥,你什麽時候到?”

“自己查一下最近到北京的航班。”蔣東維沒好氣地說,直接挂了電話,坐在床邊,難得地自己動手查起航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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