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蔣韓勳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他做個了漫長的夢,長到他自己的潛意識都在對自己說,該醒了。但是他醒不來,沉重的眼皮好像被黏在一起,他費盡力氣也只掀開一條縫,漏進來一點點光線,還有模糊的人影……接着就又沉入夢境。

夢裏面,他不斷在五歲和十五歲之間切換。

五歲,他跟在父親韓彬身邊。那年秋季,他們駐在一座南方沿海小城的山間,韓彬帶領的小隊肩負一項重任。他那時候太小,對韓彬和他戰友的任務尚沒有理解能力,只記得自從駐進山裏,那個小隊每天的訓練就比別人辛苦嚴苛。

有人對韓彬說:“以後再帶着小勳,就過分了。你自己出點什麽事,好歹算個光榮殉職,孩子跟着你看這些,算怎麽回事兒啊?”

面對這樣的提議,韓彬都只是笑笑,說“沒關系的,這孩子心髒強,什麽都扛得住”。這話,不知道別人當沒當真,韓勳自己聽多了,就當了真,一直相信自己的心髒就是比別人強。

可嘴上總這麽說的韓彬,最終還是向上級打好了報告,聲明以後就不帶着韓勳了,希望組織能給孩子一個合适的安排。報告遞交那天,他帶韓勳去了他們訓練的叢林。

五歲的韓勳騎在父親肩頭,聽他講自己平時都怎麽訓練,每項訓練都有什麽用處。他們一路走出了叢林,面前有一條河,河的對面仍然是叢林。

韓彬說:“兒子,看到了嗎?那邊是越南,爸爸很快就要去那邊執行任務了。你要在這邊等爸爸回來,到時候爸爸就送你去學校,知道嗎?”

韓勳趴在父親腦袋上,眯眼朝那邊看,點點頭,回答:“知道了。”

不久後,入了冬,韓彬帶着小隊離開了基地,一去就是半個月。有一天黃昏,槍聲從那片叢林傳來,整個基地立即進入戰鬥狀态,韓勳被安排在安全的防空洞裏。起初,他身邊還有人陪着,後來就全員出去參加了戰鬥。

對于那天的事情,韓勳的記憶早就模糊得不成樣子,平時就算刻意回想,也只記得槍聲、夕陽,還有最後一個離開自己的人說的那句“不要害怕,我們很快就回來了”。至于自己是怎樣獨力爬出防空洞,怎樣跑到河邊,又怎樣中了槍,他統統都忘了。

可是這一切,在夢裏卻很清晰。

他看到五歲的自己盯着沒有被壓緊的防空洞口,被外面漸漸微弱的光線所觸動,最後扒開洞口,沿着韓彬帶他走過的路線,借助樹木的遮掩,一直到了河邊。天黑了,山林蟲蟻不知人類在惡戰,遵循着自己的生活習性不時發出鳴叫。

韓勳趴在草叢中,聽着屬于人類的動靜,等到周圍變得安靜,他溜到河邊。

彼時,正因夜色的降臨,戰局有變,雙方都進入重新匍匐的時期,只要有一方出現動靜,就會再次戰起。這個動靜,既是危險,也是機會。

誰也沒料到,動靜會由韓勳這個小孩兒帶出。

槍聲像是擦着耳邊響起,韓勳在部隊生活久了,耳濡目染多了,并不害怕這種聲音,只憑本能重新趴下。但緊跟着,就有人将他提了起來。

黑暗中,他也分不清對方是誰,只聽到一句“別出聲”,便任由對方擺布了。

他以為,說普通話的人一定是小隊的人,是他熟悉的叔叔,以至于被彈藥擦過左胸膛的時候,他還堅定地信任着身邊的人……事實上,直至他從鬼門關走了一圈,驚險撿回一條小命,都不知道當時那個用他擋過槍的是誰。

但那都不重要了,比起自己胡闖戰場受傷,更讓他猝不及防的消息,是韓彬的犧牲。他甚至沒能看到韓彬的遺體,因為他自己昏迷了太久……

關于五歲的夢境,就那樣戛然止于河邊。

從當下的視角俯瞰五歲,他對當初那個人有了極大的好奇心。倒沒有帶着什麽仇恨情緒,僅僅是單純想知道對方是誰,哪怕知道那是隊友、敵人還是卧底,都行。可潛意識沒有為他儲存那部分信息,夢也無法替他挖掘出來。

夢一轉身,把他帶到了十五歲。

這時,他已經做十年的“蔣韓勳”,是蔣家的二少爺,是蔣東維形影不離的兄弟,也是……心懷不軌的兄弟。他那點心思不知源自何時,十五歲,正是他拼命隐藏和壓抑的時期,為了不被發現,他剛剛開始克制自己和蔣東維的親密接觸。

然而,那個普通但不平常的清晨,給了他致命一擊。

五歲的槍傷還是給他的身體,或者說心理深層,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其中最明顯的表現,就是每到那年受傷時間的附近,他都會沒有來由地發生心髒短暫停跳的現象。

蔣家知道他這個身體狀況,因此每年的十一月,家庭醫生是常住家裏的。但那一年,他的症狀來得特別早。那一天是十月份的下旬,差三天到十一月,他早晨沒有照常醒來。

蔣東維平時習慣了弟弟喊自己起床,這天破天荒睡到自然醒,十分詫異蔣韓勳居然也會晚起,于是得意洋洋闖到蔣韓勳房裏,想把人揪起來。靠近床邊,直接掀了被子,才發現蔣韓勳安靜得詭異,渾身沒有呼吸跡象。伸手一探,确認人是犯病了。

以往有醫生在,多有防範,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會立刻給上呼吸機,輔以除顫。當下沒有醫生,蔣東維想也沒想,當即俯身抱住蔣韓勳,給他做人工呼吸。

根據醫囑,這并不是一個合适,甚至不是一個安全的辦法,但蔣東維別無他法,拼了命做這個人工呼吸,不知給蔣韓勳輸了多少口氣,最後愣是把人救回來了。

蔣韓勳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蔣東維因為送氣太多太急,已經有點發青的臉,第一項恢複知覺的五感,就是蔣東維的雙唇貼在自己唇上的觸感。即使知道對方是為了救人命,他也不可救藥的貪戀上了這份觸感,對這個人篤定得再也無力做任何修正。

有時候回溯過往人生,蔣韓勳會認為,五歲的冬天,是他失去一顆心的時刻。而十五歲的冬天,是他獲得另一顆心的開始。這顆心跳動的力度、擁有的生命力,絲毫不比他曾失去的那一顆弱。他行屍走肉般過了十年,這天真正得到了新生。

所以,蔣東維到底是他什麽人呢?

關于這個問題,他反複自問和調整過,在這麽多年的光陰中,漸漸有了個姑且算是準确的定位:與其說,蔣東維是他求而不得的愛情,不如說,他是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救命恩人。蔣東維,救過他的命,不止是物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這個念頭萦繞在他的頭腦中,覆蓋了他醒不來的夢,漸漸掙脫了夢境的意識再次對自己說“快醒醒,醒來吧”。他順着腦中這個聲音的指引,再次用力撐開眼皮,仿佛真的有現實世界的光芒再次漏進他的視野。

“二哥,二哥!”有個人影在他面前晃動。

是誰?他下意識疑問。

那人掉過頭朝哪裏大聲喊:“大哥,勳哥好像要醒了!”

遠處傳來一句略帶威嚴的訓斥:“我不會自己過去嗎,喊什麽喊,吵醒他怎麽辦?”

“什麽鬼話……”面前這人低聲嘟囔了一句。

這時,蔣韓勳的意識已經清醒了許多,心頭疑惑随着意識的蘇醒已經基本清明,盡管因為眼皮仍然沉重不堪難以睜開,他還是清楚地知道面前的是蔣錫辰。那麽,蔣錫辰喊的人,自然就是蔣東維。

他慣性地想,這會兒幾點鐘了,蔣東維是不是又拿他的病做借口不去上班?今天有沒有重要會議?要不要出息活動?準備了哪套衣服?演講稿審核過了沒有…...問題一條一條在腦子裏閃過,結果發現哪一條都沒有答案,終于回過勁兒來。

——這回不在美國,他蔣韓勳不再負有為蔣東維的工作準備一切的職能,而蔣東維……蔣東維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他的病房裏!

他怎麽會在?

疑惑不解和對異常情況焦急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的神經,他終于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蔣東維眉頭緊皺、神情凝重的臉。他怔住了,呆呆盯着這張臉,再次忘了這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蔣東維剛剛把蔣錫辰推開,占了病床邊的位置,就恰逢蔣韓勳睜開眼睛。他細細打量這人,與一個多月前的記憶做對比,确認沒瘦也沒胖、沒黑也沒白之後,滿意了些。但緊接着對上那雙剛睜開的眼睛,就又有些不悅了。

怎麽目光直發愣?

他伸手拍了拍那張臉,輕聲喊:“勳,蔣韓勳,有感覺嗎?認識我嗎?”

蔣韓勳:“……”

蔣東維扭頭看旁邊的小少爺:“你二哥怎麽不理我……唉,你去把醫生找來,看看怎麽回事兒,是不是他們這邊醫療條件不行,別把你二哥治傻了。”

聞言,蔣韓勳恨不得活蹦亂跳起來,給這個大傻子一巴掌。

這個大傻子的發號施令對小弟弟一貫有用,蔣錫辰得令,“哦”一聲,就出去了,還帶上了門。這間單人VIP病房中,就剩下他們兩個。

蔣東維拉了張椅子,坐在床邊,扣起食指,用關節輕輕頂了頂蔣韓勳的臉頰,笑問:“感覺好點了嗎,要不要喝水?”說完,看蔣韓勳點了點下巴,立即把蔣錫辰之前準備在桌上的水拿過來,空着的手扶起人,喂着喝了半杯,又問,“還躺嗎?坐着吧,好說話。”

蔣韓勳“嗯”一聲,靠着床坐住,蔣東維也坐回椅子裏,兩人直面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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