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在醫院躺足三天之後,蔣韓勳出了院,蔣錫辰也放心了,直接趕往下一個行程。蔣韓勳一時沒什麽好的的安排,同曲醫生商量着,又回了杭州。
這次是奔着龍井山去的,自然直接聯系了司機阿旭。
接到他的電話,阿旭聽起來有些喜出望外,主動推了其他活兒,到高鐵站接他們,同來的還有安導游。蔣韓勳對此沒有太大意外,倒是安導游有一些拘謹,等他們上了車,就轉過頭來為九華山的事情道歉。
“那天真是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您,職責有失。後來又急着帶團回來,也沒有很及時去探望您,還好您又回來了,給了我一個賠罪的機會。”
蔣韓勳抿抿唇角,笑意和善:“沒有,是我不對,給團裏添麻煩了。”
安導游看上去不擅長社交客套,聽了這話,拘謹的神色略松了松,沒有再客套下去,只說:“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今晚讓我給你們做一餐飯吧。”
聞言,蔣韓勳還沒表态,駕駛座上的司機扭頭瞥了安導游一眼:“你做什麽飯?做飯油煙太重,沒事兒別沾染,來給我打個下手就行了。”
安導游道:“那怎麽行,我是專門向蔣先生賠不是的。”
“我幫你賠,跟你自己賠,有什麽區別?”阿旭脫口接道。
安導游這邊一下子就紅了耳根,眼神立即垂下去,沒敢再和蔣韓勳他們對視,接着轉回頭去,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在外面說話,注意點。”
阿旭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蔣韓勳和曲醫生,正好對上蔣韓勳的目光,見蔣韓勳十分平淡,似乎将這透着某種端倪的對話視若平常,便放松了。兩人在鏡子裏相視笑笑,算是心照不宣了。
片刻,阿旭收回視線,對安導游輕聲細語哄道:“知道啦,我這不是看你身體不好,想幫幹點體力活嗎?何況,蔣先生是要來看我們家茶山的,我不得招待招待嗎?”
阿旭默然,少頃,點點頭。
車到山上正是飯點,阿旭開着車在自家門口轉悠了一圈,沒停下來,有些為難地回頭對蔣韓勳道:“我家今天可能不剩房間了,蔣先生,你看,要不今晚住小安家?他那兒不是民宿,平時就他一個人住,房間肯定是有的,就是得收拾。”
安導游補充:“我常常出團,家裏也很少有人住,可能會落點灰塵。”
蔣韓勳聽了,詢問地看向曲醫生,後者擺擺手表示不介意,蔣韓勳自然也不介意,點點頭:“沒問題,麻煩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蔣韓勳再來龍井山,阿旭就對他真誠親近了許多,有些當朋友看待了。加上常年行走出租江湖,看人很有一套,腦子多轉一轉,便大致判斷出蔣韓勳是有資本實力的人,對他們這裏很感興趣,因此,嘴裏滔滔不絕,講的都是實在話,給的都是實在信息了。
一頓飯的光景,蔣韓勳對山上村民經的營銷售模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這裏雖然都是小作坊制茶,掙的是游客錢,看上去價格都直接貼在牆上,簡單粗暴直接,實際上這部分的銷售并不是茶農最為看重的。
他們看重的是自己那幾斤真正的好茶,這樣的好茶,輕易不示人。除非是面對熟人、碰上神人、遇到有緣人。熟人是知道情況的,神人是看得穿的,有緣人就比較随機了。
“實不相瞞,其實上次你來的時候,我爸很喜歡你,我們家那點好茶,他差點就要給你看了。可是你太大方了,他覺得你太有錢,跟你分享沒意思。”阿旭酒過三巡,比先前更坦誠可愛,說到這裏,直搖頭。
太有錢也會被拒絕。這真是挺新鮮。蔣韓勳舉杯跟阿旭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問道:“那這次呢?”
阿旭咧嘴笑開:“這次,你是我朋友,我請我爸給你看。”
蔣韓勳又敬了他一杯酒。
最近這個時間點,是一些公司喜歡搞集體旅游的時間。這次也巧,好像同時有幾家公司都來了山上,把幾家熱門的民宿全包了。阿旭家裏連他自己住的地方都沒了,他飯後回去轉了一圈,就又回到安導游這邊賣慘,安導游自然把人留下了。
房子後面有一片庭院,飯後睡前,四人在這片庭院裏閑度時光。
起初,阿旭興致勃勃同蔣韓勳說自家的茶園,和自己的父親不一樣,他一點也不嫌棄蔣韓勳“太有錢”,估摸着蔣韓勳的心思,一個勁兒推銷那片茶園,講着自己對那片土地和那些茶樹多年來的規劃,俨然把蔣韓勳當成了風投金主。
“蔣先生,您別笑話我,我就想逮個機會掙錢……掙了錢,我就,”他吸了口氣,眼睛也跟着閉起來,再睜開,目光就落在了安導游身上,嘴角揚起一笑,“我就可以跟我爸說,我要和小安過。”
安導游一聲阻止還沒來得及出口,聽到這話,情急擡起的手只得尴尬地懸空,不好意思地看看蔣韓勳,又看看曲醫生。最後,那只懸空的手落在了阿旭手背上,輕輕握了握,算是坦誠面對這兩個外人了。
蔣韓勳沒有把這一點小細節放在眼中似的,接阿旭的話道:“如果我來這裏做茶廠,做品牌,你能給我弄來多少個山頭的茶園?”
阿旭聽了,眼中一亮,但口中猶豫,“嗯”了半天,臉上頗為無奈:“說不好,這些年我也經常跟大家提這些,但大家熱情不是很高,有些人覺得現在這樣挺好,挺穩。有些人在觀望,我們這裏,一直都有人打這份主意,但品牌很響的那幾個,早就不是我們這些能加入的了。參與新品牌,大家心裏懸。”
蔣韓勳點點頭:“明白,這些是我的事情,我會盡力拿出東西說服大家。你如果信得過我,回頭好好統計一下,到底能拿到多少茶園,好嗎?”
那當然好。
阿旭擡起手,跟蔣韓勳擊了個掌,算是達成統一意見。
之後的話題,便逐漸往個人身上聊去。從阿旭口中,蔣韓勳得知,他和安導游是自小的朋友、同學。安導游本是外地人,七八歲時随母親嫁來的,小時候經常受欺負,如今身體不好,就跟小時候被騙落水有關。
他們一同長大,感情就是這樣長出來的。兩人十七八歲時,安導游的母親去世了,繼父則帶着弟弟搬到了城裏去,把當年和安母一起打拼蓋起的房子留給了安導游,此後再也不管了。這麽多年,雙方都沒有什麽來往。
對安導游來說,偌大一個世界,他身邊也只有阿旭一個人陪着了。
這話,不是安導游自己說的,是阿旭說的。
他持着淡淡的醉意,望着安導游,背靠一根木樁子,反複喃喃道:“世界那麽大,只有我能陪你,都怪你小時候打翻我的502膠水,把我們的作業本黏在一起,名字黏在一起。”
說這話的他,臉上笑得有些得意。那一刻,他旁若無人,蔣韓勳和曲醫生兩個大電燈泡杵在那兒,他一點也看不見。這兩個電燈泡只好識趣地起身告別了,把庭院留給他們。
回到屋裏,蔣韓勳河曲醫生也道了別,各自回房去。
山中夜,說靜也靜,說鬧,也有的是各種聲音。它們分不清從哪裏來,細細碎碎,有時候給人的深思充當背景音,有時候又不屈不撓幹擾着人的心情。蔣韓勳就在這些不時傳來的夜聲中,沒來由地感到煩躁。
他連續翻了幾頁書,沒看進去半行字,終于拿起手機去翻信息。
與蔣東維的對話框中,最後一條信息還是來自他在九華山那天的。是語音,蔣東維随口跟他說了兩句工作的事情,沒說多少,便嘆了口氣,換了話題,接着大概是覺得也沒意思,就不說了。
一句時長近一分鐘的語音,亂七八糟說了好幾件事,最後一句話不無感慨,說的是“唉,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有些話,平時聽多了聽慣了,再聽就不覺得它有什麽含義,也不會輕易被它觸動。此時,蔣韓勳卻有些犯瘾似的,反複聽這條漫長瑣碎的語音,就為了最後一句。
聽了幾次,他幾乎有些心疼了,思念的情緒湧上來,讓人很難過。
他明白,這段突如其來的情緒,是被阿旭和安導游勾起來的。即便表面上看,他和安導游的社會地位、經濟條件相差懸殊,實際上,他們同病:一直以來,他的身邊,也只有一個蔣東維而已。
然而,這兩個年輕而貧窮的杭州小夥子,如今只要沖破經濟的束縛,就敢對最親近、最巨大的阻力說“不”。反而是什麽都擁有的他和蔣東維,被其他索求和制約,各自禁锢在原地——也許,不止是原地,而是越來越遠。
蔣錫辰知道他要休假前,曾問他:“除了大哥,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他回答不出來,準确地說,是沒有。二十多年,他早已經自問過所有問題,早已經把自己徹徹底底剖析過。他很清楚,在他的內心裏,沒有“除了”,只有想要蔣東維。
可是,他想平平等等地要,自由完整地要。但凡他們之間,有一個不夠清楚不夠篤定,有一絲被外力拆散的可能,他都寧可不要。
凡人情愛多磨難,生活艱辛與心意難平,都一樣是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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