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上次來乾元宮時李令姝雖沒怎麽瞧看,卻也是掃過幾眼的。

那時候殿內擺設精致,興許是因為殿下日常所居,看起來還是有些人氣的。

不像現在這般,門窗緊閉,桌幾茶盤上也沒了鮮活擺景,就連放在隔間中的自鳴鐘,也被鎖了鐘擺,不叫整點的時候響動。

這個本應該是宮中最富麗堂皇的皇帝寝宮,現在卻如同一潭死水,裏裏外外透着一股死氣。

暮沉的,哀婉的。

李令姝繞過以前決不能落灰的博古架,輕手輕腳地往寝宮裏面行去。

楚逢年看她這般小心,苦笑道:“娘娘毋須謹慎,殿中都是咱們得用的宮人,很懂事。”

李令姝點點頭:“陛下身邊日常有人照看嗎?”

楚逢年跟李令姝這是第二次見,可兩人之間卻顯得特別熟稔,一點都不生分。

若是皇帝陛下未曾重病,他們可能會一直客客氣氣的,但現在兩宮算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李令姝只要不傻,就會選擇維護陛下尊容。

因為楚逢年對她的态度,從一開始就是恭恭敬敬,只當陛下那般對待她。

李令姝問什麽,楚逢年就答什麽,一派知無不言。

“陛下跟前有臣的兩個徒弟伺候,日常藥食都是他們兩個親自喂送,絕不讓旁人插手。”

李令姝點點頭,說話的工夫就進了寝殿。剛一進去,李令姝就聞到一股很濃郁的龍涎香。

這味道是皇帝慣用的,晚上點上一些,能安神助眠。但這會兒興許是想讓陛下病中養神,寝殿裏的龍涎香非常濃厚,弄得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楚逢年餘光掃到李令姝皺眉,立即就說:“娘娘不慣這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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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令姝頓了頓,準備看清楚皇帝這邊的情況,再一點一點跟楚逢年說。

她原先生病住的那個療養院,有一整層都是植物人,閑來無事也問過小護士怎麽護理,也算是知道一些的。

這會兒正有兩個看起來面生的黃門守在床榻邊,被楚逢年招手,才過來給李令姝行禮。

“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

李令姝聲音輕柔:“免禮,這些時候,你們辛苦,以後陛下大好,本宮一定會同陛下言語,不叫你們白伺候這一場。”

伺候植物人可不是好活,當然宮裏的宮人們日日都要伺候人,他們自覺沒什麽難處,但李令姝看來,卻還是很辛苦的。

且話也得說到位,他們心裏才踏實。

兩個小黃門眼睛一亮,立即就給李令姝行了大禮。

待起身,那個個子高一些的長臉就去搬了個圓凳過來,而矮一些的方臉則輕輕掀開龍床的帳幔。

楚逢年就介紹:“娘娘,高個子的是臣的大徒弟,叫高歡,矮個子的是小徒弟,叫方圓。”

這倆人名字還挺好記,李令姝看一眼就記住了。

高歡人活潑一些,等方圓掀開帳幔,就過來扶着李令姝過去瞧。

李令姝探過去一看,心裏就直往下沉。

皇帝陛下這情形,看起來是相當不好了。

李令姝跟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根本就沒怎麽接觸過,除了大婚那日鬧了個不愉快,之後就算是再也沒見過面。

即便是這樣,在李令姝的記憶裏,這位皇帝陛下也是相當健康并且英俊逼人的。

匆匆一面,都叫人印象深刻。

他今年不過十六,放到現代還是個正在上高中的孩子,可在古代卻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長得很高,身材修長挺拔,穿着朱色婚服,卻顯得更是俊俏。

這位大越的少年天子,天生有一副好面孔。

他眼如銀鈎,眉似長劍,薄唇輕輕點着淡淡的胭脂色,卻一點女氣都無。

若是放到現代,去做個什麽偶像命星都能大紅大紫。

然而這一切都仿佛是幻覺,就好似李令姝午夜夢回裏的煙雲,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現在的少年天子安安靜靜躺在寬大的龍床上,額頭上還包着藥布,正閉着眼睛,安然地深眠着。

跟記憶中的他相比,所有的精氣都沒了,看上去也是異常的消瘦和衰弱。

他的臉頰都凹陷下去,臉上泛着不自然的青白,嘴唇也早就失去了健康的胭脂色,一看就是久病不愈。

李令姝見過太多重病之人,一看皇帝如此,就感覺他似乎時日無多。

她看了一會兒,心裏實在不好受,便起身退了兩步,坐到椅子上。

這會兒殿中除了楚逢年師徒三人,也就只剩龍床上昏睡不醒的皇帝陛下。

李令姝長嘆一聲,把楚逢年聽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他在宮裏小二十年,早年雖然也艱難,但那時候他跟陛下都盼着長大,以為長大了,日子就會不同。

可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啊!

好不容易熬到長大,卻落下這樣半死不活的下場。

這大半個月來楚逢年一面要擔憂乾元宮之外的禦林衛,一面又要操心陛下的身體,裏裏外外支應着,心裏的苦悶沒辦法跟任何人說。

在這宮裏,他可能是唯一一個真心實意擔心陛下身體的人。

曾經他以為這個年輕又膽小的皇後娘娘也一樣孤苦無依,還想着要不要去關心一番,可卻不曾想人家自己日子倒是還算不錯。

竟然能從太後娘娘那裏要來一次探望,這就相當了不起。

他現在看皇後娘娘沉着臉坐在那,心裏也不好受:“娘娘,自打陛下摔傷,就一直昏迷不醒,一開始還能喂進去藥,現在幾乎藥石不進,怎麽努力都沒有效果。”

太醫就是來了,也只能給換換額頭上的藥包,可人這麽躺着不吃不喝,到底是不行的。

這幾日就連呼吸都衰弱下來。

皇後娘娘這一趟,來的太是時候,如果她不來,楚逢年就得去求太後娘娘,請她再想想辦法。

李令姝這麽聽着,依舊沉着臉不說話。

她在努力回憶原來療養院是怎麽照顧植物人病人的。

按照現代的做法,如果能維持生理機能,人是可以一直活着的,至于能不能康複,怎麽去康複,都算是玄學。

但是現代的醫院有營養液,有鼻飼,有看護每天精心按摩,才能保證病人維持住基本生存,換成古代,這一切都沒有。

李令姝擡頭看了看眼眶泛紅的楚逢年,嘆了口氣:“如今即将步入夏季,陛下這麽悶在帳幔裏,人也不會很舒服。”

“以後這些熏香暫時先不弄了,也把隔窗都盡量開一下,讓殿中有些鮮活氣,”李令姝頓了頓,“年大伴,陛下如此,太醫是如何說的?”

楚逢年倒是把李令姝的話聽進心裏去。

“王太醫跟臣說過實話,道陛下當日磕傷了頭,就算将來能醒恐怕也不會很好,現在這般,只能這麽養着等着,等到維持不下去的那一天。”

這麽一聽,基本上是藥石無救。

李令姝低聲問:“年大伴,宮外能請來人嗎?”

這是很不相信宮中的“太醫”,才有此一問。

楚逢年聲音也很低:“娘娘,宮中的太醫都是祖傳的手藝,論說醫術是個頂個的好,便是能請來宮外的大夫,恐怕也說不出更多的論述。再一個,他們也不敢就看着陛下殡天。”

皇帝陛下這情況,讓誰看誰都搖頭,太醫恐怕也有心無力。

楚逢年當然也想讓陛下好起來,讓他再複新生,可他卻不能罔顧現實,一味幻想着那些虛無。

“娘娘,如果臣有能力治好陛下,無論多難臣都會去,”楚逢年低頭擦了擦眼睛,“就是要了臣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李令姝被她說的有些動容。

重病之人,沒有哪個想輕易放棄。

她扭頭看向安靜沉睡的皇帝陛下,哪怕這人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他肯定也不想就這麽放棄。

“年大伴,你先別着急,本宮回去問問看,打聽打聽宮裏還有沒有更好的藥給陛下,”李令姝輕聲說,“你困在乾元宮不好出去,宮外的事就讓本宮來操心。”

她這麽說着,想了想,還是道:“原本宮在家中時,母親身體不是很好,也學了推拿按摩的手藝,一會兒本宮教教你,每日都給陛下按按,也能叫他舒服舒服。”

不管管不管用吧,這位皇後娘娘确實也盡了心。

這麽說着,她就起身走到床邊,輕輕給皇帝按摩起來,楚逢年在一邊學的很認真。

一開始她只按腿,覺得手裏只剩一把骨頭,一點肉都沒有,可漸漸往上按,李令姝卻發現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她發現皇帝陛下的眼睛動得很快,也很有規律。

一般的植物人是沒有任何反應機能的,他們失去了思想、感情、智能、機理和所有行動能力,眼睛确實會動,卻不會這麽快,就跟不停左看右看一樣,顯得很有活力。

李令姝下意識伸手,掀開皇帝陛下的眼皮看。

皇帝的眼眸很深,還健康的時候眼睛也很有神,點現在他的瞳孔是略有些渙散的,仿佛一個失去希望的人,茫然無知地看着這個世界。

李令姝彎下腰去,盯着看了看。

突然一瞬間,她感到那雙烏黑的眼,向自己看了過來。

李令姝剛要叫人,轉瞬功夫,就發現少年天子的眼眸還是迷蒙的,對這燦燦世間再無眷戀。

剛才那一刻的聚精凝神,就仿佛李令姝的錯覺,根本就不存在。

楚逢年就看着她這麽擺弄皇帝陛下,也不攔,等她退下來,才問:“娘娘,可看出什麽大概來?”

李令姝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每日給陛下按摩一下,也多跟他說說話,講講他以前熟悉的一切,說不定能有些用處。”

楚逢年也只能認真應下,死馬當活馬醫吧。

李令姝不能在乾元宮多待,交代這幾句話就得離開。

楚逢年送她出了寝殿,李令姝讓他回去伺候陛下,自己一步一步往外走。

暖春時節,正是萬物複蘇時。

可李令姝卻覺得手腳發寒,怎麽走都走不暖和。

她行至宮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巍峨挺立的大殿。

金烏的餘晖在琉璃瓦上留下一層細碎的金沙,雲朵飄搖間,閃爍着動人的光輝。

王權之下,皆是枯骨。

李令姝目光尋到寝殿那扇窗,心裏對赫連榮臻說:“陛下,我會努力的。”

無論如何,她都要試一試,怎麽也要讓這位年輕的少年天子就這麽輕易逝去。

他們都必須要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陛下:朕必須好起來,朕還得當盛世明君!

皇後娘娘:先治病吧。

陛下:……orz

今晚六點加更一章哦~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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