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等到了七月十二那日,李令姝早早便醒來。

最近她晚上總是睡不好,整夜翻來覆去的,白日自然就沒什麽精神。

不過往常要挂紅前她也是如此,再加上夏日裏炎熱,李令姝便沒怎麽往心裏去。

蘇果領着四喜進了寝殿,伺候她洗漱更衣。

李令姝坐在妝鏡前,忍不住打哈欠。

蘇果微微皺眉:“娘娘,下回去乾元宮,還是叫王公公給您瞧瞧看,這些時候确實看起來憔悴許多。”

“本宮知道的,你就愛瞎操心。”李令姝道。

蘇果只能心裏嘆氣,手腳麻利低給她上好面油,又給她盤了一個簡單的淩雲髻,這才算是打扮妥當。

反正是同其他宮妃游玩,她倒是不需要做多隆重的打扮,若是穿得太過正式,反而顯得過分嚴肅,旁人見了反而要笑話。

李令姝不着急穿外衣,起身瞧了一眼正在打瞌睡的小腮紅,自己出去做運動去也。

蘇果見她不用自己伺候,趕緊吩咐四喜收拾好寝殿,自己則去偏殿準備早膳。

這會兒的寝殿裏很是有些安靜。

赫連榮臻半眯着眼睛,以順不順盯着四喜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裏陰暗,慣喜多想,總之這幾日李令姝看起來精神不振,他就總覺得很是怪異。

南華殿的每一個人,他都不太放心,尤其是這位看起來膽小害羞的四喜。

人做壞事的時候是很緊張的,只要有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心裏發慌,只要她心虛,日常行為就會暴露出些許,有人的時候肯定不會顯露出端倪,但若無人之時,可就會忍不住反複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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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四喜都沒什麽機會單獨在殿中,今天恰好有這麽個時機,若真是她對李令姝做了什麽手腳,她一定會忍不住去看。

畢竟她年紀還小,看起來沒怎麽做過壞事。

所以赫連榮臻每天早上都故意裝睡,就是為了等看着這三個宮人誰先露出馬腳。

一開始四喜還挺老實。

赫連榮臻看她仔仔細細把羅漢床打掃一遍,又把昨夜用的鵝梨帳中香換掉,然後又用帕子擦拭了整個屋子的桌椅窗臺,最後才去妝鏡前認真收拾。

若是尋常人,估計也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同,但赫連榮臻變成了鳥,鹦鹉的視野幾乎是全方位的,他站在那不動,也能看到背後發生的事情,看東西就更容易看到細節處。

四喜都行為看似很正常。

她一直在殿中忙碌,也不偷懶,一直等到整個寝殿收拾得幹幹淨淨,才擦了擦額頭的汗,過去把隔窗再支開一些。

夏日的暖風習習湧入,跟屋內已經化成冰水的冷氣卷成一團,吹散了屋裏的煩悶和燥氣。

赫連榮臻沉默地看着四喜捧着寝衣出了寝殿,微微眯起眼睛。

他發現,整個過程裏,四喜都是下意識繞開裝有冰山的冰鑒。

長信宮算是前朝的舊宮,雖大越開國後幾經擴建,但整體形制都已經定好,除了正中央的幾處宮殿寬敞大氣,其餘的宮室都有些逼仄狹窄。

若是宮裏妃嫔人數少,東西六宮住起來也還得宜,若是人多,那夏日真是又悶又熱,白日裏便是什麽都不做,也會覺得難捱。

這種情況下,用來納涼避暑的冰鑒便應運而生。

把冬日裏早就存好的冰磚放進去,一整夜才會化去,徐徐冒出的冷氣能讓寝殿裏涼快許多,人也不會那麽燥熱。

李令姝如今住在南華殿,雖然位置偏僻,宮殿也狹窄,但因前後都無遮擋,反而比東西六宮要涼快一些。

因此,李令姝用冰就不是很費,便是冰室那給的不足數,其實也是夠用的。

這樣一來,晨起之後,冰鑒中的冰水并不會積存很多,涼氣也早就淡去,沒有夜裏那麽足。

若是很涼,四喜不慣寒涼不碰也在理,但現在這冰鑒就跟個死物一般,為何四喜要特地繞開走?

赫連榮臻低下頭,他跳下橫木,一腳踹開鳥籠的門,撲騰着翅膀便飛了出去。

不過眨眼工夫,他就落在冰鑒上,站在上面從雕花的镂空縫隙往裏面看。

之前蘇果也念叨過,說是尚宮局冰室的管事黃門特地給送的玉泉山泉水冰,因如此,冰比一般的冰磚要更碎一些,聞起來也有一股清香味。

赫連榮臻也不知道自己的嗅覺好不好用,但他站在這一攤冰水上,卻并沒有感受到什麽清香,反而覺得有些苦澀的凝滞感。

他說不上來,總覺得這味道很是令人不安。

無論這冰有沒有問題,李令姝現如今這般境況,都令人心中不安。

赫連榮臻低頭想了想,目光越發堅定起來。

若是他這麽苦思冥想也無法“蘇醒”,只能冒着風險再回乾元宮一次,無論如何,南華殿的危險都必須被排除幹淨,他決不能容忍有人在暗處傷害李令姝。

不過,那個叫四喜的宮女,看樣子肯定是知道一些什麽,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赫連榮臻把整個事情都分析清楚,就打定了主意,等今天“遛鳥大會”結束,他明天就會乾元宮,怎麽着也得努力蘇醒一次!

不過,這冰看起來也實在太礙眼了。

保險起見,還是早些踢出寝殿吧。

赫連榮臻可不是會猶豫的人,想到什麽都要立即就幹,因此,當李令姝做完運動回來準備用早膳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小黃雞正在努力踢冰鑒。

看它那小綠豆眼,是又專注又認真,看起來萌萌的。

李令姝忍不住笑了:“小腮紅,你做什麽呢?”

赫連榮臻一聽她的聲音,就很兇狠地“嘎”了一聲,然後就用小爪爪使勁蹬冰鑒,仿佛跟它有多大仇一樣。

“怎麽了小腮紅?它惹着你了?”李令姝有點好奇,進了寝殿蹲在那看它,“你乖乖的,不要鬧,這個是古代版本的空調,夏天全靠它解暑。”

赫連榮臻當然知道這是什麽,但他決不能讓這東西留下來禍害李令姝,疑似的也不行。

可它不能言,不能語,無論心裏想的是什麽,都不能痛快表達出來。

這一刻,赫連榮臻終于體會到了什麽是心急如焚,什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如果不是太後,他又怎麽會變成這樣。

那些早就被掩埋下的恨意複又滔天而起,他突然發狠一樣揣着冰鑒,哪怕會傷了腳爪也在所不惜。

李令姝從來沒看到過小腮紅這麽野性的一面。

它那雙一直可愛靈動的綠豆眼這會兒閃着莫名的紅光,似乎把眼前的冰鑒當成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仇人一樣,小小的身子一下子胖了一圈,身上的毛全都炸起來。

小腮紅已經很久都沒炸毛了,自從跟她相處融洽以來,它每天都是特別乖巧的,能陪她說話,陪着她玩耍,偶爾還會唱歌給她聽。

雖然唱得很不怎麽樣。

但在李令姝心裏,小腮紅一直都是可愛的。

眼前的小腮紅,是李令姝從未見過的兇狠。

它怒張着翅膀,眼神銳利,腳爪鋒利,細小的喙卻大大長着,從口裏發出一陣陣的吼叫。

“嘎嘎嘎!呀呀呀!”

這個聲音很雜亂,李令姝分辨不出音調,但能很清晰明白:小腮紅确實非常非常不喜歡冰鑒。

李令姝不知道為什麽,卻不想讓小腮紅再這麽下去。

她回過頭來,看蘇果和四喜已經趕過來,便道:“把冰鑒擡出去,暫時先放到書房裏。”

蘇果很聽話,也不勸說,直接就叫了四喜上前擡起冰鑒。

赫連榮臻看李令姝願意安撫他,相信他,不知道為何,心裏一下子跟喝了蜜一樣,只覺得周身暖融融,哪裏都舒服。

它退後兩步,看了一眼垂眸不語的四喜,心裏卻想:她到底改換了誰的門庭?

等冰鑒搬出寝殿,消失在小腮紅的視野裏,李令姝才對小腮紅伸出手:“怎麽樣,這下可以了吧?還生不生氣?”

雖然她根本不明白小腮紅為什麽突然不待見冰鑒,要知道這冰鑒從入夏就擺放在寝殿裏,小腮紅有時候覺得熱,還會自己湊上去站一會兒,從來也沒見他對這東西有敵意。

所以雖然她選擇無條件信任小腮紅,卻還是想要問清楚。

赫連榮臻往前走了兩步,輕輕踩在她手上,然後就邁着小爪子飛快攀上她的肩膀。

他把頭靠在她脖子上,這才覺得溫暖妥貼。

剛剛那一瞬間,他甚至是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當年宜妃身體一直也是很好,她平安誕下兩位皇子,也一直精心養育,哪怕長子有些癡傻,她卻一點都不嫌棄。

宜妃是個好母親,也是個好女人。

對于先帝,她有着天然的信任和崇敬,但凡先帝來宜妃的景玉宮,兩人相處起來都是溫馨和諧。

但好就不長。

赫連榮臻那時候年紀還小,五歲開蒙之後,一直跟着兄長們在上書房讀書,在宮中的時間并不多。從那時候開始,宜妃的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

赫連榮臻看着她日漸凋零,看着她纏綿病榻,最後就看着她衰弱又無奈地躺在病榻上,身已将死,心卻還在。

她放不下兩個年幼的兒子。

赫連榮臻清晰記得,她對自己說:“不要相信蕭靜茹。”

宜妃病逝的時候他才八歲,被也才十歲的兄長帶着在外五所生活,他看着父皇無奈傷懷,假裝自己什麽都不記得,可心底裏,他卻又什麽都不忘。

他想知道,母妃到底是怎麽死的。

等了這麽多年,他終于等到登基為帝,卻依舊什麽都辦不了,什麽都無法握在自己手中。

現在他變成了一只連話都不會說的鳥,身邊唯一的親人,就是這個自己也年幼無依的小皇後。

他不能讓母親的悲劇在皇後身上重演。

此時此刻,他心中唯一所願,便是讓她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等他能鼎立于天地時,她會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依靠。

原來的他不知道為何會對皇後如此親近,跟她越發熟悉起來之後,更是滿心都替她打算。看她委屈自己心疼,看宮人不夠恭敬他頭要氣血翻湧,只恨不得當即就把這些宮人發落。

現在他多少明白一些,漸漸也看清自己的心。

此時此刻,他真真正正把李令姝當自己的皇後,從心底裏認可她成為自己的結發妻。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古人既有如此所感,确實是情之所至,有感而發。

他原先是不懂的,如今日日相處下來,也漸漸有了感悟。

夫妻本為一體,便是貴為帝後,也不過尋常夫妻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皇帝陛下:朕的媳婦,自然要朕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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