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何伯
雖說宋逸舟的意圖本就要叫宋俨明誤解,但這個度很重要,完全坐實與引發猜疑是兩碼事。
這下猝不及防被那小子擺了一道,宋逸舟恨不能飛身進去,一把提拎着容玉的後領子出來,讓他就地好好說清楚。
然他一張俊俏的面上陰晴不定,喉結動了動,只能生生受了這個大鍋。
可不想宋俨明面上非但沒有半點驚疑,那雙幽深平靜的眼睛只看着他,薄唇輕啓:
“你已經十九了。”
這句話輕飄飄的,但背後的意味深長,那是來自一個全京城人人誇贊的異母同胞的兄長的俯視——你已經十九了,為何還如同那三歲稚子般胡鬧。
對方自小便是天之驕子,三歲通詩書,十歲登科,一朝功名滿天下,滿朝朱紫貴,竟無一人與之争鋒。
他的身上似乎有着與生俱來的尊貴與魄力,一向威重嚴苛的父親待他與別的兒子全然不一樣,甚至事事皆與之商議,俨然平陽侯府真正的主子。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兒時那一幕幕。
頑劣不堪的少年跪在祖祠,被父親狠狠地用長棍鞭笞,雖背部皮開肉綻,但少年咬着牙,絲毫不肯示弱半分。
那恨鐵不成鋼的老父打到最後只支撐着長棍喘息不已,
“你已經七歲了,瞧瞧你大哥!”
——憑什麽,他不服!
不堪管教的他七歲便被送去了武當,做了“蓬萊散人”吳道子的關門弟子。父親口中冥頑不靈的他,卻是師父口中的天賜奇才,是衆位師兄可望而不可及的天資越人的宋師弟,十二歲時,整座武當山已沒有任何一位師兄可以與之為敵,如今,他更是獨步天下、縱橫武林的“破雪劍”。
但這一切,在父親眼裏,不過是莽夫所為,不過是他這大哥淡淡的一句,你已經十九歲了。
這些年堆積的驕傲似乎一下子被擊垮,宋逸舟臉色愈發冰寒:“我宋逸舟想如何便如何,誰能耐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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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愈發肅嚴,戚總管瞧着情況不好,機警地将大門口給關上了。宋逸舟見戚總管那一副家醜不可外揚的模樣,心中更是冷哼,轉了一圈劍,提腳便往內院走去了。
“慢着!”
宋逸舟連頭也沒回,嘲諷道:“‘丹陽居士’可不要以為自己能擋得了我,刀劍無眼,別怪做弟弟的沒提醒你。”
“丹陽居士”乃先帝禦筆親封,是滿京城貴胄子弟求不來的榮寵。
宋俨明瞧着他的背影半晌,突然道:“父親撐了三日才去的。”
宋逸舟一時不防他這麽一句,心裏沒來由地猛一顫:
“……與我何幹。”
宋俨明沒再說話,只輕輕嘆了口氣,在這深秋,居然有了幾分寂寥。
“孽障!”一個蒼老憤怒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一位穿着簡樸衣物的老者在松竹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從內堂出來了,他身形佝偻,看上去已近古稀之年。見着宋逸舟更是雙目圓瞪,似是怒不可遏。
宋逸舟一張冷漠的俊臉有了一絲驚愕:“……何伯,你怎麽在這兒?”
叫何伯的老者非但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喜悅,只顫顫巍巍舉着拐杖便要打他。
宋逸舟一時不明所以,只輕抓了那拐杖:“你不是在泸州麽?”
老者咬着牙将那梨木拐杖用力抽出,冷不丁一個踉跄,好容易站穩後,又劈頭蓋臉地将拐杖往他身上招呼,
“我打死你個孽障!”
宋逸舟怕他摔了,不敢再攔,只任由他在臂膀臀腿上胡亂抽打——橫掃武林、赫赫威名的“破雪劍”居然被一個站都站不穩的老頭子打得不吭一聲。
等何伯打累了,徑直将拐杖一扔,踉踉跄跄朝着宋俨明走了幾步,當場便跪下了。
“侯爺,我們周氏對不起你!”
宋俨明連忙伸手去攔:“何伯不可。”
立刻轉頭向松竹:“松竹,給何伯看座。”
松竹很快搬來了一張帶有坐墊的坐墩,扶着何伯坐了。何伯仍自淚流不止,一張衰老的臉哀戚悲恸,他仰望蒼天,兩行濁淚傾然瀉下,
“小姐,老何對不住你啊!”
何伯口中的小姐便是宋老侯爺的第二任夫人周氏。
當年,滇西平南府周氏遠嫁獨女,周太爺不放心,将自己最為信賴的管家讓小女帶去,好照應一二,也就是眼前的這位何伯了,他後來也成了平陽侯府的大管家,前些年才年老告退的。
宋逸舟自小頑劣不堪,跳上蹿下,國子監的五經博士都被他氣得要辭官歸家,宋老侯爺自是恨鐵不成鋼,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周氏難産溘然長逝後,也只有何伯在老侯爺打罵的時候會護着他。
宋逸舟自小與他再親厚不過,名分雖是主仆,但情分更勝似父子。
宋逸舟被這沒頭沒腦地打了一頓,還不能反手,他多少年沒受過這樣的憋悶了,不由得瞪向始作俑者:
“好你個雞賊宋俨明,何伯好好的在泸州享清福,你大老遠将人請來做甚麽?”
話音未落,何伯将拐杖惡狠狠丢過來,
“孽障!你還不知錯!”
他含着淚,指了指後院的方向,“畜生才做那等不倫之事,你是咱們周老太爺唯一的嫡外孫,你讓整個周家的臉往哪裏放!”
宋逸舟一時語滞,有苦說不出,只咬着牙緊握着劍站在那裏。
何伯見他猶是死不認錯的模樣,更是怒罵道:
“跪下!”
“何伯,我——”
“你給我跪下!”
眼見着何伯氣得整張臉都漲紅了,宋逸舟怕他身子經不住,只能咬着牙直挺挺跪了下去。
“松竹,你去拿根繩子來給這混子捆了!”
松竹看了看宋俨明,宋俨明微微一颔首,松竹意會,便匆匆下去了。
很快,松竹便拿來了一段繩子,他走到宋逸舟身旁,猶豫了片刻,輕聲道:“二爺,對不住了。”
當下便将宋逸舟結結實實捆了幾圈。
宋逸舟何許人,便是鐵鏈子也鎖不住他,更何況這指頭粗細的一個麻繩,掙斷是片刻功夫的事兒,但在何伯面前,他不敢造次,只能老老實實被捆着。
何伯向宋俨明慚愧道:“侯爺,今日老奴厚着臉皮逾矩了,便在侯爺面前做主替周老太爺謝罪了。”
宋俨明道:“何伯勞苦,何必說這般話。”
何伯拭了拭淚,
“戚總管,你找倆府兵來押他去宗祠!讓這混子跪在平陽侯府的列祖列宗好好反省反省!”
在一旁默不吭聲的戚總管聞聲一驚,他瞧了瞧宋俨明的神色,見他猶自一副平靜模樣,遲疑片刻,便應了聲是。
很快,戚總管帶着兩個府兵來了,押住了宋逸舟。
何伯朝着宋俨明深深鞠了一躬:“侯爺,今日之禍皆是老奴縱容過度,老奴悔不當初,請侯爺放心,我一定給老侯爺一個交代。”
宋俨明将他扶了起來,淡淡道:“何伯言重。”
言盡于此,何伯便帶了黑沉着臉的宋逸舟一行人往宋氏祖祠去了。
松竹緩步上前:“侯爺,卯時三刻了,是否傳早膳?”
宋俨明思慮片刻,擺了擺手:
“不急,我去一趟西苑。”
***
容玉進了自己的屋子,立刻就沖到銅爐那裏,哆嗦着,将後房送過來的熱水倒進銅盆裏,忙不疊端到軟塌邊,又去床上将自己那床厚軟的被褥搬了過來,像披風一樣将自己裹住了,這才把一雙冰冷得失去了知覺的腳給伸進熱水裏面。
當暖和的水漸漸漫過雙足。
容玉才緩過一口氣來。
好多年他沒這麽凍過了,心裏當真是惱恨宋逸舟,中二發作是他自個兒的事,沒得将他拉墊背,不過他也擺了那厮一道,一想起宋逸舟剛才那張驚愕的臉,他就樂。
哼!拿他當棋子,他偏不讓他如願。
等一盆熱水泡成了冷水,容玉的知覺漸漸恢複,這才發現,腳底已被割破了好幾道,那一雙白玉似得嫩生生的腳,便是粗糙一點的布鞋都會給傷了,更何況竹林裏滿地的枯枝落葉。
容玉咬着牙擡起了腳,将傷口上的那些碎屑給清理了,這兒沒有消毒藥水,連消毒都做不了,這可如何是好?
正苦惱着,阿良從外頭進來了,見到容玉這般模樣,慌得一下子食盒丢在桌上,撲了過來,
“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容玉龇牙咧嘴的:“你先別問,能不能找到些傷藥給我塗塗?”
阿良尋思了一會兒,道:“公子忍忍,我馬上去拿。”
阿良去得快,來得也快,進來的時候,他手上已經有一瓶青花小瓷瓶,
“公子,這是廚娘鄭嫂子那兒拿的,平時切菜被刀割了血口子,撒一點就好了。”
容玉道了聲謝,接了過來,拔去瓶塞,撒了點藥粉在傷口上。
一陣刺痛過後便是清涼,這藥不知道什麽成分,但效果還不錯,傷口已經不往外滲血了。
容玉不由得多瞧了一眼瓶子。
阿良想起了什麽,“我再去給你拿點幹淨的棉布包紮一下。”
“行,謝謝你了。”容玉由衷地感謝阿良,若沒有他,一時半會兒真不知道找誰。
阿良腼腆地笑笑,又去了。
等阿良的間隙,容玉搬了腳上來看傷口,其實傷口并不深,只是左一道右一道,看着怪吓人的。
門口一聲吱呀,容玉以為是阿良:“怎麽這麽快?”
一擡臉便撞見宋俨明那張平靜無波的臉。
容玉愣了愣,旋即撲在了床上:“老天爺!我不活了啦!”
身後一道冷冷的聲音:“行了,別裝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遲到的更新。等這一陣忙過後會準點八點檔的。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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