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自由

深秋的日頭并不強烈,透過斑駁的樹影照了進來,影影綽綽地讓內室的地面蕩漾着一層碎光。

內室裏靜悄悄的,一聲帶着濃重鼻音的嗚聲突然響起,這聲音百轉千回,終于在一道哐當聲中戛然而止,容玉軟綿綿地轉了個身,整個人趴在暖軟的被褥上用臉使勁蹭了蹭。

地上,枕頭歪歪斜斜的躺着,不知何時被推到了地上。

容玉頭疼欲裂,又用手輕錘了兩下腦袋,心裏不由恨罵了兩句。

好端端的,怎麽就酗酒了。

許是這具肉身的柔弱,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他的意志,居然無端端開始優柔寡斷起來,幾壇黃湯下去也不知昨夜做了多少失态的事情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了,宋俨明呢?

他晃了晃腦袋,艱難地下了床,渾身都被清理過了,連裏面的小衣都給換了,容玉心裏有點警覺起來。

外頭輕輕一聲,“小娘醒來了麽?”

是那個教習嬷嬷的聲音。

怎麽?還繼續過來教他三從四德麽?

容玉一陣煩惡,本想讓她哪裏涼快哪裏去,但那教習嬷嬷是個厚道的,且還是因為她才把阿良要了來的,只能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

“醒了。”

門口吱呀一聲,嬷嬷進來了,她手上正端着一個銅盆,裏面的熱水氤氲成一層白氣,在這深秋的清晨頗有一股生活的氣息。

見容玉面露困惑之意,教習嬷嬷只放下了銅盆,垂了手恭恭敬敬道:“回小娘子,往後婆子就在你這院子裏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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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一兩天還不夠,直接常駐了!

容玉心裏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又是給我說那些教人出恭也要三躬四敬的條條框框麽?”

嬷嬷早已習慣了容玉說話的方式,嘴角一翹道:“小娘莫煩,侯爺已經交代,你願意聽也行,不願意聽就算了,一切按着你的意願。”

這倒讓容玉驚奇了:“他真這樣說?”

“是,另外,侯爺已吩咐內務總管将小桌子給撤了,往後用膳小娘想跟侯爺他們坐主桌也行,或是讓膳房送食盒過來都憑您說了算。”

卧槽!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容玉忍不住回想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貌似他就吐槽了那麽一兩句,宋俨明怎麽突然就轉性了??

容玉抓了抓頭發,全然想不到理由。

他有些迷登的模樣讓嬷嬷不由得笑了,

“侯爺是寬厚之人,宮裏的娘娘們都惦記着侯爺人中龍鳳,尤其膝下有公主的幾位早就在陛下面前提了好些次,只是陛下還沒首肯,不過也是遲早的事了。”

容玉幹笑着,心裏想,那些可都是宋俨明的姐姐妹妹,皇帝怎可能讓他們亂*倫。一想到妃嫔們前赴後繼花了諸般心思讓皇帝指婚,皇帝老兒一邊惱火一邊又不得不想各種理由應對的畫面時,容玉忍不住便想笑。

嬷嬷将銅盆放在幾架上,轉頭看見容玉在笑,不知高興什麽,想來心情頗為不錯。

想想昨夜給他換衣的時候還捧着她的手嗚嗚咽咽呢。

昨日晚膳時分在前廳鬧得那一出都已經在下人裏面傳遍了,大夥兒都說這侯府新小娘性子潑賴,不知禮數,拂逆犯上。

可這嬷嬷與容玉接觸過好些次,也知道這孩子并不是那等刁蠻無度之人,大概是家裏寵極了,性子有些傲氣,沒法伏低做小罷了。

只她有一點疑問,這樣品性的人,怎會甘願當一個侍伎,且老侯爺已仙去,這漫長的數十年,教一個十幾歲的雙兒該如何度過。

嬷嬷嘆了口氣,心裏生了幾分憐,當下從幾架上拿了巾帕下來,在熱水裏沃了一把,遞給容玉。

“外面桌上已備好醒酒湯了,小娘敷完臉趁熱喝了,身子會爽利些。”

記得了,原來是這嬷嬷幫換的小衣。

容玉突然想起來,醉醺醺時似乎有見過她的,心下頗有些尴尬,接過熱巾帕,看見嬷嬷一副待命的态勢,忙道,

“嬷嬷你放着吧,我自己來。”

嬷嬷笑了:“小娘又說孩子話,您是主子,我們是下人,伺候主子是應該的,小娘不必挂心。”

容玉将熱巾帕丢進熱水裏,“別了,同樣是人,沒有誰合當是出生就伺候人的,往後這些我自己來吧,有手有腳的,還能虧待了自己不成。”

他熟練地從幾架後拿了牙鹽與毛刷,用腳尖勾來痰盂,就這麽就地刷牙,他認真地一顆一顆刷了過去,這個時代可沒有牙醫,他必須好好保護好一口牙齒。

刷完,又勻了些熱水,将巾帕沃了,擦了臉。

等他将巾帕挂在幾架上,看見嬷嬷微怔着看着他,不由得一愣,

“嬷嬷怎麽了?”

教習嬷嬷一下子回過神來,“小娘的這些話,以前夫人也說過的。”

“夫人?”容玉挑了挑眉頭:“嬷嬷聽說是宮裏來的?怎會在侯爺府上伺候人?”

嬷嬷微微一哂,“陛下尚還是楚王時,我便在潛邸伺候了,後來陛下登基入了宮……”

嬷嬷似乎想到了很遙遠的事情,“之後因緣際會到了侯爺府伺候夫人,夫人去世後,老身也就一直留在侯府裏,算算差不多二十多年了……”

容玉突然意識到:“你說的夫人是侯爺的母親,顧宛?”

嬷嬷一愣,“小娘如何知道夫人閨名?”

“啊……這個……上次誰跟我說來着?”

容玉打着哈哈,心裏後悔一時失語,只怪自己太過八卦,《宦海》這本書中一直對皇帝、宋老侯爺以及顧氏這三個人的三角戀諱莫如深——宋老侯爺跟皇帝,到底是誰戴了誰的綠帽?

看來這個答案暫時是找不到答案了。

他只浮誇地一拍腦袋:“嗨,我這腦袋,記不得了。”

嬷嬷打量了他幾眼,有些恍惚的模樣,她突然吐了一個字:

“像。”

“什麽像?”容玉感覺今天教習嬷嬷的狀态不太對:“嬷嬷今日身體不适麽?”

教習嬷嬷斂了神,面上有幾分羞愧,只福了福身子:

“許是今日提起了夫人,覺得……覺得小娘的面貌與夫人竟有幾分相似,一時看得出了神,請小娘恕罪。”

容玉驚訝的啊了一聲,“真的麽?”

嬷嬷頓了頓,有些猶豫:“只咋呼看上去有幾分相似罷了,夫人仙去二十餘載,老身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夫人的模樣了。”

她大概覺得自己多話了:“許是老身老眼昏花,腦子也不靈光了,看得不真切了不定。”

容玉心中八卦的熊熊火焰立刻起來了。

難怪威重沉穩如宋老侯爺,一把年紀了居然還去找一個年紀未及弱冠的外室——所以這是一出老侯爺對白月光念念不忘,然後找一個替身的故事麽?

容玉心裏蕩漾着一盆狗血。

***

清晨的時光懶散而細碎,容玉喝了醒酒湯,肚子正漲着,小厮請他去前廳用早膳他也沒去,過了一會兒,門口又進來一位小厮,容玉以為又是過來催他的。

卻不想小厮作了揖,給容玉遞了一塊虎頭牌。

這虎頭牌巴掌大,黃銅所制,上面有祥雲紋路的浮雕,中書平陽侯府四個大字。

容玉掂了掂,頗有些分量。

“這……”

小厮及時地回答了容玉心間的疑問,“這是侯府的通行令牌,戚總管特地命小人送過來,往後小娘可自由出入侯府了。”

容玉感覺要被這些接二連三的消息給整暈了,哪裏是戚總管的命令,分明是宋俨明的意思。

怎麽一夜過後,局面好像好轉起來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容玉已經沒空細想了,他立刻将令牌收入袖中,一個箭步往院門外去了。

自打他踏進侯府,這已經是将近一個月沒有出去了,容玉渾身輕快,感覺自己的背上快要長出兩只翅膀來,只待府門開啓,他便可以飛上天去了。

等給守門的府兵們核驗過手牌,容玉終于再一次站在了陽光灑遍的平陽侯府大門。

只是不知那個鬼一樣的風鳴有沒有跟在身後,容玉也不管了,他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心情沒有再好。

等腳步輕快地下了階梯,他看見一輛馬車停在石獅子後,而宋俨明正踩了墊凳已是鑽入了馬車中。

“宋……”容玉生生吞下了後面的聲音,轉而叫道:“侯爺!”

很快,車窗簾子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隔開,宋俨明那張英俊清朗的臉露了出來,

即是別人示了好,自己合該也要有所表示。

容玉快快跑了過去,雙手抓在窗沿上喘了喘,眼睛亮亮的,

“多謝。”

宋俨明嘴角微微一扯,就算是回應了。

他的目光很快從容玉的臉上移開,手一放,窗簾落下,馬車噠噠噠地便向宮門的方向去了。

容玉拿食指背部搓了搓鼻子,撇撇嘴,感覺有些熱戀貼冷屁股的感覺。

不過好在他心情愉快得很,不怎麽受影響,周遭熙熙攘攘的販夫走卒,一股繁華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是什麽,這是自由的空氣啊。

容玉忍不住在心裏尖叫一聲。

此時的心境,也只有兒時那會兒偷偷從孤兒院跑出來,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心情可以相比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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