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玉香樓

其實還是那些熟悉的菜色,也吃了那麽多年,怎麽偏偏就今日覺得難以入口呢。

但覺得整桌菜肴,無一不是粗制濫造,比起前些日子吃的,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

宋逸舟早已是耐不住性子,“戚總管!”

戚總管聞聲小心翼翼上來了,宋逸舟黑沉着臉:

“西苑那人今日整地沒有過來?”

戚總管面色一緊,躬着身體道:“容小娘今日一早便出府了,老奴一整日也沒有見過他的人影。”

宋逸舟看着桌上那幾道菜,厭惡的神色表露無疑,同樣是醉排骨,昨日的醉排骨哪裏是這樣難吃,想起記憶中外酥裏嫩,酸甜鮮香的滋味,宋逸舟簡直想将這一桌的飯菜都給倒了,然後立時将那小子押過來給做飯。

然而後院中人可以偶爾主動掌廚以表賢惠,但自不能強制要求人家日日像個下人一般地伺候他們。

宋逸舟感覺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悶氣堵在心口。

宋俨明亦是沒有任何胃口,但他自會比其他人來得克制,只輕嘆一聲,

“吃吧。”

這一頓飯吃得宋家三兄弟倒盡胃口,面有菜色,也不知前些年怎麽忍受的,何伯倒是幸運一點,前兩日他去了衢州看望故友,自然逃離了這樣巨大落差的反噬。

第二天,容玉依舊一早上就出了門了,夜幕降臨了才匆匆回府,沐浴更衣關門睡覺。

第三天依舊如此。

第四天依舊如此。

第五天的時候,連宋俨明都在布菜那一刻皺起了眉頭,而宋逸舟已經是青筋四起了,他又不好直接發脾氣,只随便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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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呢,不是已經允了他上主桌吃飯,怎麽天天不過來?像什麽話?!”

戚總管擦着面上的冷汗:“回二爺,西苑的鄭嬷嬷說容小娘今日在外操勞了一整日,剛回府沐浴過便睡去了。”

宋逸舟:“……”

宋文彥再一次失望地:“……啊?”

宋俨明眼神悄無聲息地暗了暗,端起碗來,微皺着眉頭将飯吃了下去。

***

容玉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忙了,這些日子,他招工,培訓,修繕鋪面,預定食材……十來日下來幾乎是沒日沒夜地連軸轉。

他早就将金豆全給兌成了銀票,付清了徐昌宗五百兩的第一筆款項後,手頭上僅有不到四百兩的盈餘,這四百兩的銀子對于普羅大衆自然是一筆一輩子都肖想不到的財富,可對于燒錢的創業初期,花光它幾乎是分分鐘的事兒。

所以每一筆支出容玉都反複斟酌着盡量做到花在刀刃上的,為了省錢,他跑了京城大街小巷的菜市場去尋求最低的物料價;鋪面的裝修,除了些不得不靠木匠的技術活兒,他都自己親手去做;招的夥計也得從頭開始親自培訓,回去還得細細匡算花費以及制作預算等等。

他的體能與精力幾乎被透支到了極限,一整天下來,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但心裏的那份充實是任何東西都不可比拟的。

這天,天色已黑,容玉又結束了一整日的繁忙,拖着疲憊的身體往平陽侯府的方向走。

宋俨明見到他的時候,正是他面聖回來的路上,雖然容玉戴着面具,但宋俨明還是從他那修長纖細的背影中認出了他。

将馬車停在他身邊,掀開了窗口的簾子,宋俨明敲了敲車窗,容玉頂着那張樸素的臉被吓了一跳,看清他來,只恹恹道,

“是你啊,宋俨明……”

随即,他眼睛突然有了亮色,“啊,我能蹭你的馬車坐麽?”

也不管宋俨明答不答應,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骨碌爬上宋俨明的馬車,

因着臨近冬日,馬車內皆鋪了絨毯,一個獸首碳爐放在中間,散發着舒适的暖意。容玉一屁股坐下,不由得舒了口氣,将面皮揭了下來,露出一張疲憊的臉。

幾日不見,宋俨明發現他下巴都尖了,目下帶着淡淡的青色,

“怎麽不叫輛馬車送回去?”

容玉将頭靠在車廂上,半阖着眼瞧着他,他本就疲乏至極,搖搖晃晃的馬車更是讓他困意橫生,

“叫一輛馬車的錢起碼夠我支付木工半日的工錢呢……”

他聲音慵懶而困倦,低低抱怨,“我得省着……讨厭……用錢的地方太多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等最後一個字出口,整個身體一歪,直接躺倒在馬車內的長條座椅上,竟這麽睡了過去。

宋俨明皺眉,又是這麽一點規矩體統都無。

“你……”宋俨明正待喊他起來,又瞧了瞧他發青的眼圈,最終将手收了回去。

宋俨明知道他這兩日忙什麽,應該說是,這個人每天幹了什麽,見了什麽人,說了什麽話,他都知道。

畢竟宋俨明到現在仍不明白對方怎麽會知道那個秘密的,對于這個人的嚴密監控從不曾間斷過。

在那些探子的記錄中,他曉得這人最近正在籌備開張鋪面,沒日沒夜的,如此痞賴的小子,居然這般能吃苦,簡直不像他了。

宋俨明自然也明白了前一段時間容玉為何殷勤地為他們花費各種心思變着花樣做菜,還各般放低姿态咨詢菜品的反饋,甚至還好着脾氣容忍着時時針鋒相對的宋逸舟——原來,他們只是他檢驗菜品成色的用具罷了。

如今,這小子可算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可自家幾個兄弟便遭殃了,個個被溫水煮青蛙一般養刁了胃口。

前天,宋俨明生平第一次對後院有了幹涉,廚娘換了一批,請來了開過飯館的廚子,雖做得飯菜比不上這小子分毫,但至少可以入口了。

——到底還是勉強。

宋俨明心間帶着幾分自嘲,怎麽就次次栽在這小子的手上,他好歹是深受聖眷的一國侯爵,更何況對方也知道自己另一個隐藏的身份,可這小子渾然沒有一絲敬畏,該利用便利用,該擯棄就擯棄,簡直膽大妄為,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宋俨明不由得想起那天他含着淚水倔強地說賴上自己的時候,那對英挺的眉目閃過一絲淡淡的波動。

最終,他嘆了口氣,将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馬車很快到了侯府門口,等車一停,容玉依舊沒有醒過來的痕跡,嘴角甚至帶着一點可疑的濕跡,睡得正香。

宋俨明瞧了他一眼,下了馬車,吩咐松竹道:“叫人将容小娘送到西苑。”

松竹很快便叫來了兩個內院的小厮,小厮們爬上馬車裏準備把人給抱下來,宋俨明心裏不知為何,突生不快。

他制止住了兩位小厮,“別碰他。”

兩個小厮僵住了,立刻退了出來。

宋俨明輕咳了一聲,“去取一條絨毯來,備一個湯婆子,給馬車裏的人用。”

他向裏面走了幾步,又回頭吩咐道:“找兩個府兵守着車,過一個時辰若小娘未醒,記得叫醒他。”

小厮們答應着便去了。

宋俨明瞧了瞧那靜悄悄的馬車,不再言語,徑直進了侯府裏面。

***

五日後,一間名為“玉香樓”的小飯館悄悄地在觀音廟的一條小巷子裏開張了。

炮仗炸成了花,有着喜慶的喧嚣。

容玉興奮地捂着耳朵,看着鞭炮噼裏啪啦地響,心裏一陣又一陣的激動——他事業的第一站,可算是走出了第一步。

阿良如今已經習慣了容玉這張平淡無奇的臉,他看着周遭圍着一圈看熱鬧的人,心裏也充滿了激動,但更多的是忐忑。

玉香樓剛剛開業,人流自然不比其他處,且普羅大衆對不熟悉的事務往往保持着觀望,是以沒有一個往店裏走的。

容玉施施然走了出來,他站在門口,朝着圍觀的群衆朗聲道:“今日玉香樓剛剛開張,咱們今日便做東,請你們吃茶!”

能沾便宜,圍觀的數十人自然開懷,當下噼裏啪啦鼓掌起來。

有人有疑慮:“莫不會等人進去了狠狠宰人一刀吧!”

當下便有人附和:“是啊,沒得貪了這便宜,白白脫了層皮!”

“是啊是啊!”

剩下的人皆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态度。

容玉絲毫不拂,:“各位但請安心,今日不僅是茶水免費的,前五十個進來的父老鄉親,都送一碗我們店裏的招牌‘鮮魚面’!不點單也沒關系,算是讓大夥兒坐着給我這新鋪面添添人氣!”

人群裏嗡嗡嗡在交頭接耳。

容玉往前走了幾步,面上更是帶了笑:“再說,我若偷奸耍滑,你們人這麽多,還不把我這招牌砸了!”

衆人大笑,又看見容玉伸出五個指頭晃了晃:“前五十名哦!”

話音剛落,眼前還在嬉笑的衆人已經争先恐後地入了內,紛紛找到座位坐了下來。

阿良已經給前面進來的人發了寫着號數的竹排,等五十塊牌子發完,來不及拿到牌子的人自然滿心失望怨憤:“怎麽盡給後頭的人發?你們剛開門我就在這裏了!”

容玉笑:“你便是旁邊香燭店裏的吧,沒關系的,再過半個時辰,還有三十個名額哦,您待會兒記得過來排隊便好了。”

正要離去的衆人聽容玉這麽一說,生怕又落了人後,便紛紛留在原地:“真的?”

容玉點點頭。

“不過就是半個時辰,等得起!”

“就是就是!”

貪圖小便宜本就是許多人的劣根,方才沒有排到這五十個名額的不少人紛紛駐足,怎麽着都要沾到這個便宜。

容玉假裝無奈地嘆了口氣,心裏卻是樂得很,他要的就是這樣擁擠的畫面。

哪個網紅店是值得人排隊上好幾個小時的?還不是靠着人群效應的發酵,正所謂營銷做得好,數錢數到老。

今兒合該也讓他營銷營銷了。

過往的人衆見到這家新開業的飯館門前排起了長龍,自然是好奇,不少人也便跟着排起了隊。更多人紛紛駐足探究究竟發生什麽。

一時間,玉香樓居然被擠得個水洩不通。

阿良已經在後廚熱火朝天地開始備菜了。而請來的幾個夥計已經麻溜地開始跑堂了,裏面包括了宋俨明給容玉指派的兩個府兵。

他們一個叫趙大有,另一個叫吳明,皆被容玉挪作他用,成了店裏的小二,二人雖心有不甘,但侯爺的命令又不能不從。

——北安朝與許多朝代一般,有着一條約定俗成的鄙視鏈,他們理所應當地視商貿為下九流。

趙大有跟吳明通過家世、個人素質的綜合選拔,好容易才留在平陽侯府當上一名社會地位頗高的侯府府兵,沒成想,一朝脫去勁裝,居然幹起了送往迎來的活計!

容玉瞧出了他們倆的不甘,只端着一張樸素無比的臉笑嘻嘻的:“哎呀,你們倆好歹有個笑臉嘛,也不是委屈了你們,咱們這‘玉香樓’收成好了,自然有你們一份,一邊有平陽侯府的薪俸,還能賺些外快,可不要太讓人羨慕喲。”

他将兩個端盤遞給了二人,“來,大有,你去送面,吳明将這個牌子放在巷子口那裏,快!”

二人梗着脖子唯有聽命去了,容玉掏出帕子擦了擦脖頸間的汗,瞧了瞧廳裏人聲鼎沸的熱鬧模樣,心裏當真是欣慰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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