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邵以歸又一次來到這片小小的礁島。
在他身後,淺灰色的雲層快速翻滾着,海浪一重重擊拍着岩石,卷起高高的浪花。
而在他面前,唐林問皺着眉頭,不假思索讓他立即離開。
“你也看到了,如今是臺風天,你現在不走,說不準什麽時候才能走。”
邵以歸有足夠的心理建設,他清楚自己不可能是這裏受歡迎的客人,這個時候,面對直白趕人的唐林問,自然是絲毫不為所動,相反,他若無其事地另起一行:“之前我連續加了兩個禮拜的班。”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但唐林問腦筋轉得快,自然聽得明白。“你準備在這兒待幾天?”
“我有一個月的年假。”
“請回。”唐林問立即說。
邵以歸賠笑道,“開玩笑的。我不會打擾你很久。而且,我很知趣,”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個杯子,“你看,上次你說你只有一個杯子,于是我特地帶了杯子來。”他知道自己顯得有些死皮賴臉,這絕對不是他的風格,但他前來此地之前便有足夠的覺悟。
與此同時,唐林問對此是毫無準備的。他想不通這個異常的邵以歸是怎麽回事。這世上顯然少有他想不通的事,這導致他無法不在意地多打量邵以歸好幾眼。
“這次你又為了什麽而來?”唐林問試探着問。
邵以歸怎麽能那麽快打草驚蛇呢?他用想好的答案肯定回答:“說是請了年假,自然是來度假的。”
唐林問自然不可能買賬:“你就來這種地方度假?”
邵以歸若無其事笑了笑,早有準備地回顧道:“還記得嗎?半個月前,我問你,你居然住在這種環境?當時你帶我來到窗邊,讓我看見了最漂亮的海面,你告訴我,你就住在‘這種環境’裏。現在,我的答案也一樣。我是來‘這種地方’度假。”
這還是頭一回邵以歸把唐林問說得無言以對。
接着,可以說是天公作美。叫嚣了好半天的雲層終于降下雨來。邵以歸順水推舟:“我們先進燈塔避避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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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付素來強勢的人,你就必須不容分說……再加上一些直接力量對抗。
邵以歸是握着唐林問的手腕把人給拉進燈塔的。一直來到室內,唐林問才從邵以歸的異常中回過神,他望向自己依舊被握着的手腕。“邵總,請放手。”
邵以歸若無其事放開手笑着說,“我們認識那麽久,我想,應該夠得上用名字相互稱呼的交情。”說實話,以唐林問毫不留情的作風,邵以歸完全可以料想對方反駁的說辭,不過走運的是,唐林問并沒有說什麽。
窗戶外,雨勢愈發淩冽起來。轉頭查看天氣的唐林問幾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接着,他轉回頭告知邵以歸:“之前我接到指令,到黃昏燈塔便會進入三級狀态,屆時你想走也走不了。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邵以歸不由好奇問:“三級狀态是什麽?”
被提問的人有一刻眼中閃過一絲近乎幸災樂禍的惡質笑意,邵以歸從未見過對方流露如此明快的神情,有那麽一會兒他簡直看呆。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唐林問用險惡的語氣賣着關子說。
邵以歸從未試過因為被人故弄玄虛而感到開心,但這時候卻忍不住笑起來。“那看來我鐵定不能走了。”
整個下午,唐林問一直在控制室和機械室忙碌,被限制在生活區域的邵以歸簡直瞧不見對方身影,他只能自己給自己找些活幹。首先,他把自己的杯子放到唐林問杯子的旁邊。這兩只杯子是一樣的,邵以歸特地親自上網購物,找了一樣的杯子。或許到時候兩個人能把杯子搞錯,不過,邵以歸并不介意。
之後,他開始熟悉整個生活區域的每一個角落。他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燈塔裏空間居然不小,房間也不少。那些關着門的房間出于禮貌,邵以歸沒有進入,但所有開放式的空間,他進行了地毯式搜查。
他因此知道唐林問的閱讀風格很詭異,居然喜歡恐怖小說。他因此知道唐林問的睡相不好而且還不愛疊被子。他因此知道唐林問的廚藝似乎還行,冰箱裏的剩菜看起來挺像回事……他因此知道唐林問一定很寂寞,偌大的生活空間裏竟沒有一張可以用來寄托心情的照片。
傳說中的那個“黃昏”時刻終于降臨。唐林問總算跟着現身。
“你可以再看一眼窗外,之後,你就看不着了。”唐林問那麽告訴邵以歸。
邵以歸故意瑟縮一下:“我已經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嗎?”
唐林問一本正經點頭,“肯定的。”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玩笑的端倪。
邵以歸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頭顱高昂、慷慨就義道:“來吧。”
曾經話劇社的砥柱演技不容小觑,這一番誇張做作的表演令唐林問微頓之後忍俊不禁。頓了一下,他才說:“還是你跟我來吧。”
有意不作任何說明的唐林問把邵以歸帶到了燈塔底層,不知他啓動了怎樣的機械裝置,燈塔原本的門窗被緩緩升起的鐵壁一點點遮擋封閉,很快,他們便身陷在一個銅牆鐵壁的密閉牢籠之中。
邵以歸在過去連續加班了兩周,但他總是有空閑的時刻,空閑的時候,他下意識上網搜索所有與燈塔看守工作有關的信息,所以,大致知道眼下的狀況。這個伫立在礁石之上的小燈塔在臺風天的時候,很容易被漲潮的潮水淹沒,這種時候,燈塔的看守就不得不在一個密封的環境工作。眼下,顯然便是此類情況。
“現在,僅有兩個區域是開放的,而你只能在這一層活動。”唐林問對邵以歸接下來的活動範圍作出規定。
邵以歸轉頭掃視四周。對他來說,封閉感原本便與面積無關……而這裏的面積又是那麽小。
“我們估計得在這兒待幾天?”他詢問道。
唐林問很快給出讓人無法樂觀的回答:“根據天氣預測,至少三天。而且,并不是‘待這兒’,而是‘困這兒’。”
“嗯。”邵以歸贊同地點頭,“困在這兒,不見天日。”單是想象便已令他不由焦慮——“若我不在,你一個人,豈不是要無聊死了?”
唐林問對這一問題的第一反應是懶得搭理,但眼見邵以歸較真望向自己,最終還是找到措辭開口:“我會活下來。”
邵以歸永遠分不清這個人是不是在開玩笑。
“現在的問題關鍵是,你能不能活下來。”唐林問擡頭迎向邵以歸的視線說,“你來這兒要做的事需要花多久?完成之後若還被困,你會無聊死吧?”
“你挺了解我。”邵以歸笑着說,“我這個人的确是完全沒有辦法空閑着無所事事。不過,”他在心中評估,對前途不覺憂心忡忡,“我要做的事情,別說兩三天,兩三年我都沒信心能完成。”
某種程度來講,邵以歸說得自然真心,但同時也有故弄玄虛的意圖,他希望唐林問能好奇這件他“來這兒要做的事”,雖然他是不會直接回答,但有懸念的設置與鋪墊,總覺得能将劇情渲染得跌宕起伏一些。
然而,唐林問很快将注意力轉移向民生大計。“之前有很多準備工作,所以沒空做晚餐,現在已經不能去廚房,你只能吃微波爐食品。”
對于邵以歸來說,這當真是個壞消息。接着,他忽然意識到廚房不能用,冰箱卻是在這片可活動區域的。“我記得冰箱裏有咖喱牛肉湯?”
“是的。”
“我們吃那個吧?”
唐林問不動聲色看着他說明:“一人份的。”
對此,邵以歸天經地義地說道:“那就招待客人。”
“我中午喝剩的。”
“沒關系,我不嫌棄。”
如此一番“據理力争”之後,邵以歸硬是把牛肉湯給霸占了下來。
晚餐的時候,他捧着殘羹剩飯大快朵頤,饒是定力非凡的唐林問都忍不住一個勁瞥他。邵以歸由衷贊美:“味道挺正常的,一點都不至于難以入口。”
唐林問從手中罐頭營養粥裏擡起頭,望向邵以歸:“食不言寝不語。”
邵以歸樂了:“該不會我沒好好誇你,你不高興了?”
唐林問微微遲疑地皺眉。他當然不明白邵以歸這突如其來的輕浮态度是怎麽回事,這導致他無法确定自己如何應對。
事實上,別說唐林問想不明白,邵以歸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表現出來的模樣和他所希望的效果的完全不同。他不是有心調戲對方,可明明想要表現親近感,最好能再有一些風趣幽默,帥氣迷人,可實際卻完全走了樣。
“其實這個湯真的很好喝。”知錯能改的人端正态度,尋找正确措辭,結果,立場轉換太倉促生硬,這一段劇情對白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思索之後,他果斷又說:“我覺得,食不言寝不語是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我們的确應該遵從。”
晚餐過後,簡單梳洗,唐林問開始往地上鋪毯子。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一張小床,不請自來的客人明白自己唯有将就着打個地鋪。他特通情達理地幫忙一起完成了這項工作,接着,唐林問便把新拿出的被子放到床上。
“你睡床。”此地的主人如此交代。盡管他看起來完全不是合格的主人,但終究把唯一的床讓給了客人。
邵以歸難得感到受之有愧,“那怎麽好意思?”邊說他邊琢磨,若自己建議兩個人一起擠一下床會得到對方怎樣的反應?可惜,這一想法還來不及實施,唐林問已經率先在地鋪躺下,并顯然準備入睡就寝。
邵以歸驚呆了。
字面意義的驚呆。
現在才八點。
這個時間點,邵以歸的夜生活什麽還沒開始。
“你不會這就睡了吧?”邵以歸不禁訝異問道。
唐林問答得理所當然:“會。”
“……難道你不覺得時間還早?”
“覺得。”
“那你還那麽早睡?”
“不然呢?”
唐林問惜字如金,不過表達的意思很明确。畢竟,眼下環境,他們也不至于當真在這彈丸之地找到豐富精彩的“夜生活”。
不睡覺能做什麽?
——這個問題,邵以歸知道答案。
不然呢?“不然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打發時間吧。”
面對邵以歸的提議,唐林問不假思索搖頭:“我對玩游戲沒有興趣。”
邵以歸在心裏嘆息,心想這個人那麽不會給人面子,肯定超不合群,除了能好好談個戀愛,其他真沒轍了。“既然你不喜歡玩游戲,我們就來真的——我們每個人說自己一件事,對方必須說相應的同一件事。”
唐林問斜睨他:“這不就是游戲?”
聞言,邵以歸故意重重嘆氣:“我以為你不了解游戲想糊弄你一下,沒想到被你識破了。”
總算,不枉費邵以歸這一番裝瘋賣傻、插科打诨,面對他的糾纏,唐林問終是未直接躺下休息,相反,他倚着牆坐直了身子,用隐約帶着一絲笑意的語氣開口道:“你先說吧。”
邵以歸精神一振。在他的印象中,“敵人”異常強大,他對自己的戰局從來不敢樂觀估計,沒想到,這初戰倒也在磕磕絆絆中取得暫時的勝利戰果。
“好,我先說。”并未有所準備的人實際張嘴就來,“我在十四歲那年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性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當時我很抗拒,于是特地交了一個女朋友。這是我第一次與人交往的經歷。”他決定循序漸進,“該你了。”
他沒想到對方僅第一個故事就卡殼。
唐林問花了一定的時長沉默,最終淡淡說:“我沒有這方面經歷。”
這一狀況既在邵以歸的想象中,又出乎他的意料。而他既感到高興,又有些酸澀。“為什麽你從來不和人談感情?”他緩緩問道。
唐林問并無遲疑不決,很快回答道,“在賀曉成年之前,我沒有空做多餘的事。而等賀曉成年之後,我沒有興趣做多餘的事。”他特地停頓了一下,随即總結,“這是我不與人談感情的原因。該你了。”這個商界精英真是一點不吃虧,充分利用游戲規則。
邵以歸覺得自己有些吃虧,但他絲毫不介意,相反,他倒是相當樂意說明這件事:“是啊,仔細想想,我其實從來沒有和人談過感情。一直以來,我都在游戲人間,其實,這還是和我十四歲那時候的經歷有關。那時,我隐約察覺自己的性向,于是注意到一對同性戀人。當時他們特別甜蜜恩愛,我下意識偷偷關注,心裏一邊排斥,又一邊期待他們能有好的結局。然而,兩年後,我幾乎以為能一直走下去的他們,其中一個人去結婚了。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定兩個男人怎麽都不可能長久。”
“所以,你也會和女人結婚?”唐林問靜靜問道。
“當然不會。”邵以歸肯定搖頭,“原本我便沒這個打算。如今就更加不會。”
不出邵以歸所料,唐林問無意詢問“如今”究竟發生了什麽變化。他只得自己繼續這個游戲:“十六歲那年,那對我寄托了自己某種情感的Gay分手後,我把女朋友帶到一家情人酒店。這是我的第一次。該你了?”
邵以歸開始緩步深入。這回,他期待對方回答他“沒有這方面經歷”。可惜——
“我十五歲,第一次逛Gay吧,第一個搭讪我的男人。”
聞言,邵以歸心中百般滋味,他努力穩住陣腳:“我從來只做1。該你了。”
唐林問指出:“這個回合應該輪到我先講故事。”
邵以歸這才意識到自己沒能穩住陣腳,他暗自嘆了一口氣,随即認錯:“好吧,你先講。”
可是,唐林問并不講故事。
“我已經沒有故事。”唐林問說,“而且,我困了。”
邵以歸還從未見過如此賴皮之人:“為了不回答那個問題,你就那麽耍賴?”
唐林問義正詞嚴:“我們沒有規定這個游戲要玩幾回合。也就是說,我們随時能結束。”
“……你說得對。我錯了。”
十三年前。
那個傍晚,邵以歸從一個男孩歷練成一個男人。然而,那天他并不開心。
出于莫名陰郁憤懑的心情,邵以歸把睡着的女友留在房間,自己跑到酒店的消防樓梯,他想安靜呆一會兒。在那裏他無意間撞到兩個拉扯争執的男人。準确來說,一個是男人,另一個是未成年的男孩。
這是又一對注定會分開的同性戀人嗎?邵以歸那麽想着,然後意識到那個男孩根本是想離開,可男人卻不肯放過先前自己同意來酒店的男孩。
兩廂情願的同性戀人都不得善終,就更不用說這種強買強賣的。邵以歸正有滿腔發洩不得的焦躁情緒,他抓過那個對未成年人幾乎算是使用上暴力脅迫的男人,然後一拳揍下去。
故事到此結束。
無論是邵以歸,還是唐林問,他們誰都不知道原來他們兩人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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