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邵以歸在牆上看到了一點很新的顏料痕跡。他不是名偵探,但他也不是傻子。

“你會畫畫?這兒有畫具?”

這僅僅是全面封鎖的第二天上午。邵以歸有需要忙的事情,自然不會無聊,可唐林問一天之中除了點檢設備的半小時工作外,剩餘時間可以說閑得能讓人發黴。

他寧願讓自己發黴,也沒有動一下畫具的意圖。此時,面對邵以歸的問題,僅僅簡單點頭:“是的。”

習慣對方時不時以一至二字數說話風格的邵以歸自力更生,努力挖掘話題:“你畫的是油畫還是水彩什麽的?”

“素描和水彩。”

邵以歸忽然想起唐賀曉曾經提過的關于自己大哥的故事,“我記得你得過鋼琴大賽的獎項?你究竟學音樂還是學畫的?”這是出于好奇的随口詢問,在脫口而出後,邵以歸才後悔。

他意識到自己問了錯誤的問題。應該就是那場鋼琴大賽導致唐林問向父母發去了質問的郵件,導致對方提前歸國搭乘上那班失事的飛機。

不過,唐林問那堪比钛合金的神經不至于被邵以歸輕易挑動,面對這個問題,他神情不變地指出:“我多才多藝。”

邵以歸趕緊點頭,趕緊轉移話題:“對了,你既然會畫畫,能不能幫我畫幅畫?”

唐林問的語調微妙的柔緩下來,“我學的是風景,不是人像。”他說。通常他不會使用如此人性化的語氣來講述客觀事實,即便是拒絕別人的時候也不會。可這一次,他卻依稀透露出拒絕為邵以歸畫像的歉意,這只能說明,他在說謊。

他會畫人像,可是,他不願意為邵以歸畫像。

邵以歸的逆商一直不低,此次前來更是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認為自己可以在不斷受挫中冷靜前行。他不是沒有受到過打擊,他知道自己足夠強悍。可是,這一次的情況截然不同。

唐林問是真正能傷害到邵以歸情感的人。

因為,他特別在意。如同這一刻特別想要知道:“你是不是很不喜歡我?”

被突如其來如此提問的人不動聲色擡頭望向邵以歸,以讓人聽不出一絲端倪的平靜語氣反問:“為什麽那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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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想知道這個任務的難度。”邵以歸終于松口,“我想知道你有多不喜歡我,才能知道大概要花多少努力才能讓你接受我。”

邵以歸把話說得很明白,唐林問為此微愣了愣,不過,他顯然也不至于太意外,此時不需要過多确認,直截了當給予邵以歸答複:“以免浪費你的時間,恕我直言,花多少努力都沒有可能。”

邵以歸不是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回答,盡管,他沒想到自己會如此難以忍受這句話的冷冰意味。“說到浪費時間,”他回顧道,“我記得你說過,回憶的時候懷念沒有任何意義,只有在回憶的時候依舊快樂滿足,那才不枉費那段時光。我很贊同這樣的看法,所以,我現在選擇的,是希望不浪費時光的唯一辦法。”

唐林問直視向邵以歸的眼睛,有一刻能看出他眸底的誠意:“當初我怎麽都不贊同賀曉和你在一起,你認為,我會贊同我自己?”

“我知道你不贊同賀曉的原因。的确,我對他不用心,你為了保護他,自然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在虛情假意的時候,邵以歸擅長花言巧語,可當他真情實感,他卻變得笨嘴拙舌,連想要表達的,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口。

唐林問順着他的說辭點頭說道:“現在的情況的确不同。你曾透露過,你沒想到賀曉那麽容易追。我想,因為沒有挑戰性,所以,很快你便失去興趣。當時若不是我反對,你們甚至會更早分手。而我不同,我是個不可能任務,所以,你産生興趣。你喜歡難度大的游戲,這一次,自然更投入用心。”

邵以歸感到胸口有火在燒,只是不知道這怒火是針對對方荒謬的判斷,還是針對讓對方如此判斷的自己,他不得不吸氣緩解被灼燒的痛楚感。“我以為你總是很有判斷力的,可是,原來你也會大錯特錯!這不是游戲。對我來說,我不是為了贏得游戲才那麽做。想知道我為什麽要那麽做嗎?”他猜對方根本不想知道,所以,完全不給唐林問回答的機會,自己快速說下去,“因為不那麽做我會難以入眠。如果不能在你身邊确保你有被人關心,我就會擔心,你又像小時候那樣,明明生病了,卻因為覺得反正也沒有人在乎而什麽都不說,自己躲在被子裏,難受得偷偷哭泣。我就會擔心,守着這個燈塔希望為下落不明的父母點亮指引回家道路的你每一天都在失望中入眠。我就會擔心,因為害怕自認為的又害到別人你故意回避疏遠自己的弟弟,以及其他所有你在乎的人。”

原本邵以歸并不想說這些,這是讓他也一同感到疼痛的傷口,可是,一時之間他情不自禁。他才學會怎麽用心,還來不及知道當別人對此不當一回事時,自己該怎麽處理。

唐林問并沒有阻止邵以歸完成這一番長篇大論,他的教養讓他不會無故打斷他人的話語。從頭至尾,他僅僅面無表情地聽着,情緒越沉越深,直至毫無蹤跡。等到邵以歸終于住口,他用平靜至極的語調說:“你曾經說過,人的話如果可靠,合作就不用簽合同,一起生活就不用開結婚證書。所以,你又何必多費口舌?”

邵以歸聽着對方口中自己的言論立場,既無奈又無力。

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他道,“是啊,我說什麽都沒有用。”所以他準備做給對方看。

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麽,唐林問補充道,“你做什麽也都沒有用。”他說得毫不留情,也嚴謹的不留任何餘地。

邵以歸不願再後退,也不能再後退:“通常來說,你的判斷可能比我更準,但是,我已經能肯定,你同樣有判斷錯誤的時候,我相信,這一次你也錯了。”

“這不是我的判斷。”唐林問冷靜糾正,“這是我的決定。我的決定有錯誤的時候,可是,我的決定沒有更改的時候。”言出從不容人置喙的人以此作為結論,直接結束兩人的對話。

之後,邵以歸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來體會唐林問的執行力。與此同時,這整整兩天的時間裏,他幾乎就沒見到唐林問幾次。明确說了不會給邵以歸機會的唐林問可以說把自己隔絕在燈塔的控制室。除非必要,否則他壓根不現身。

邵以歸能豁得出去的那部分早豁出去,他終究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唐林問避而不見,他只能接受。

直到第三天。

當限令終于解除,燈塔重現光明,邵以歸卻絲毫沒有再見天日的喜悅感。因為,唐林問站在他的面前,明确對他說:“請回,邵總。另外,雖然我不能阻止你再次前來,但為了避開你,若果真如此,我将選擇徹底離開。”

一路返回,邵以歸失魂落魄。

他很少為某個決定躊躇不決,更是從未如此束手無策。眼下的一切感知對他來說都是新的。他那麽小心,那麽專注,那麽不安。他的思緒總是不停轉到唐林問的身上,可偏偏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自己能怎麽做。

的确準備休假一個月的人到家後懶得回公司工作,他在傍晚來到自己常去的酒吧。

作為酒吧的常客,邵以歸可以算得上是那裏的名人,大家都知道他是怎樣的玩家,但架不住一些小男生經不起誘惑主動搭讪他。邵以歸從未如此厭煩過這些騷擾,他頗為不耐煩地打發走無知小孩,接着調整到吧臺最僻靜的角落。

“要不是我認識你,只怕會以為你失戀了。”和邵以歸熟識的酒保送上被點的高濃度威士忌,出于關心看起來像是在酗酒的邵以歸,他試探着開口。

邵以歸覺得對方還挺有眼光,當然,這也和他喝多了有關,他下意識地開口問道:“你認識唐林問嗎?他好像也是這裏的客人。”

酒保很快點頭:“之前‘唐朝’的唐總嘛,自然認識。每次他都是一個人,幾乎不和其他人說話。”

邵以歸的确也無法想象唐林問在酒吧搭讪別人或者被人搭讪的場景,讓他傷腦筋的是,他怎麽也看不透這個他已經那麽用心在看的人。“你說他來酒吧做什麽?”這時候滿腹疑問讓他忍不住問道。

酒保想了下,決定說個笑話:“你知道嗎,我以前懷疑過,他來酒吧是為了你。”

邵以歸聞言愣了愣。照唐林問說辭,在他和唐賀曉交往之前,唐林問已經在酒吧遇到過他,所以,唐林問自然不可能為唐賀曉來酒吧找他。“為什麽這麽說?”他好奇問。

酒保細說從頭:“這個唐總很早之前就算是酒吧的常客。便好像這裏大多數客人會有一定的規律,他基本都是周五來酒吧。不過,他一般也就一個月來一兩次那種。當然,偶爾他會在其他日子過來。周三周四都可能,不過這些都是例外。他的日期固定在周五。直到有一次。那次,他在周四來到酒吧——你還記得吧,三個多月前,你那個小情人不肯分手和你鬧的那天?當時那個唐總也在。平時發生什麽事他都不會多看一眼,但那天他看了你好幾眼,而從那晚之後,他變成周四來酒吧,并且是每周四都來,和你來這裏的日子基本重合。”

“這只是巧合。你的聯想能力太豐富。他怎麽可能看上我。”這對邵以歸來說最動聽的話語也是他最無法相信的。

酒保不以為意地聳肩說道:“怎麽不可能?你的魅力那麽大,酒吧至少有一半人被你吸引。”

以前邵以歸也對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但現在不一樣。在唐林問面前,他沒有一點自信。他在唐林問身上看到的那種魅力,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就好像那礦底的獨根草,一千朵玫瑰也沒有那一株獨根草所擁有的某些東西。

“我吸引不了他。”邵以歸告訴酒保,他也希望酒保告訴他,“你說我要怎麽做才能吸引他?”

見多識廣的酒保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意外,他只是勸解邵以歸:“你喝多了,我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能回哪兒去?我唯一想回去的地方卻回不去。”

酒保感嘆地看邵以歸,“想不到你邵大少也有今天?”他應當是真的想不到,為此下意識多打量了邵以歸好幾眼。

邵以歸早察覺不到任何人的視線,他的眼裏只有買醉用的酒,心裏則是那肯定拒絕自己的某人的身影。任何一個人的拒絕都可能不作數,只有那個人是例外。他太明确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邵以歸完全沒有能力改變他的想法。

杯中的酒其實已經被酒保換成較淡的汽酒,然而,毫無察覺的邵以歸還是喝得酩酊大醉。

當邵以歸從宿醉中醒來,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環境。陌生是因為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房間,熟悉則因為他時常會在這種陌生房間醒來。

在有交往對象的情況下,通常邵以歸會有意避免這一狀況的發生,但話說回來,若真發生,他也不會有太多愧疚感。逢場作戲本來就是無關緊要的事。他從來如此看待這一問題。不料,眼下明明是自由身,卻在發現自己近乎□□睡在酒店床上時,竟心中一驚,就好像自己做錯什麽一般。他不自覺焦躁地往旁邊張望去。

在識別出映入眼簾的那個人是誰之後,當真是——

如遭雷擊。

坐在一旁沙發椅裏的唐賀曉平靜地望向邵以歸,用帶着一絲戲谑的口吻開口問道:“見到我用得着那麽一副受驚表情嗎?”

邵以歸掠過所有多餘的閑話,直接問:“我們昨晚,有沒有?”

唐賀曉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不過很快歸于平淡,簡單反問道:“你覺得我唐賀曉是會對普通朋友随意出手的人嗎?”

邵以歸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擔憂實際是對個性純粹幹淨到自己不配懷疑的唐賀曉的诋毀。“抱歉,關己則亂。”他那麽解釋,“我一着急就沒多想。”

唐賀曉若有所思端詳邵以歸,緩緩說:“你什麽時候成了那種會為這些事着急的人?”

邵以歸不覺苦笑,他知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但不知道能怎麽回答。“說起來,”他轉移話題,“我的衣服呢?”

“你吐得一身,我幫你脫去送洗了。”

“有勞你了。是Jacky——就是酒吧的酒保,打電話找你的吧?”盡管邵以歸喝斷片,但自己能明白自己為什麽沒醉死在酒吧。

唐賀曉糾正他猜想的細節出入:“是我自己送上門的。我正好有事找你,結果是酒保接了你的電話,告訴我你在哪裏。”

“你找我有事?”

面對邵以歸的問題,之前始終應對自如的唐賀曉忽而陷入沉默。

邵以歸沒有催促,他知道必須艱難作出決定時,人往往會有躊躇的時刻。

良久。

唐賀曉最終開口沒頭沒腦說起來:“你說我不知道我哥最喜歡吃的東西,我承認,但那是因為他沒有特別的偏好,而我知道他不吃的食物,他從來不吃雞肉。”

邵以歸想說唐賀曉應該搞錯了,他清楚記得唐林問吃過雞肉,但眼下場景,他清楚自己最好不要打擊終于松口的人。

“我不是沒考慮過大哥都在想什麽。只是,我沒那麽聰明,而大哥他永遠把自己藏得很深,讓你根本觸不可及。”唐賀曉喋喋不休地細數着過往瑣事,“小時候家裏有一臺鋼琴,我只是覺得好玩随便彈了幾次,大哥便從來不碰那琴。若不是我貪玩逃課去大哥學校,看到他在琴房彈琴,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喜歡鋼琴。那時候我們都很小,我什麽話都和他講,他卻幾乎沒有說過帶有主觀色彩的話。等我們長大之後,就更如此。你說我不了解他,你認為,我有能力去了解他嗎?你說我應該和他好好溝通。你認為,我有能力讓他和我好好溝通嗎?”

邵以歸心有戚戚焉,他微微怔仲着望向牆壁,說:“我們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不過……”唐賀曉低下頭,用幾乎自喃的音量說,“我至少體會到了那種滋味,被人偏心的滋味。當日,你責問我時甚至算不上明顯偏袒我哥……而我們父母他們卻是露骨的偏心。”

“所以?”邵以歸低聲問。

“所以,”唐賀曉吸氣擡頭,給出結論,“我想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臺州的楊橋燈塔。”邵以歸回答,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問,“你準備好和他談談了”

唐賀曉本能搖頭,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昨天我一個沖動打電話向你要地址,那時候是想去見他的。不過,現在我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壓根沒準備好。”

“也許什麽都沒準備好的談話,才是最有效的。”

唐賀曉默默聽着邵以歸的說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準确說,他憂心忡忡。“你說,”那麽開口的時候,小聲得好似在害怕,“我哥會不會不願見我?”

“當你站到他面前,你會知道答案的。”邵以歸忽然羨慕甚至嫉妒,他知道唐林問永遠願意見唐賀曉,與此同時,前者卻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不知是否是內心的失落流露到臉上,唐賀曉若有所思打量他,思忖着緩緩道來:“你和我哥談過,他拒絕了你。”

邵以歸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不擅隐藏心事的人,不過,原來有些事任何人都遮掩不了。當你鐘情一個人。當你求之不得。

他本不準備與自己的前情人讨論這件事,但對方是唐林問的弟弟,“你哥能瞧得上的人,得是什麽樣?”半是自我解嘲,半是真心好奇,他幹巴巴笑着問。

唐賀曉想到,“他好像的确喜歡男人。”邵以歸知道這件事,比當弟弟的人更清楚,不過,唐賀曉知曉另一件他不知道的事——

“我聽我們家管家說,他曾看到我哥畫一個男人的畫像。”

邵以歸很想知道那個人是誰,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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