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少頃,父皇沉聲道:“身為皇家兒女,殿前失儀,藐視宴席,該當何罪?”

殿內又是一片死寂,我垂首立着,忖着要不要出席跪下來說一聲“父皇贖罪”之類的辭令,父皇又喝了聲,“你…你…”

娘親總是喚我小懸,三哥向來叫我七妹,賢貴妃一直稱我懸兒,易南近來喊我阿懸,五姐素來對我直呼其名,近日才多了怪物的別稱,其餘人等,見了我,礙于情面,會高喊一聲公主。

唯獨父皇,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不得不叫我時,只能說“你……你……”

我想,是因為我這個公主沒有封號的緣故,我的三位姐姐,皆有封號。

譬如,四姐被封為柔儀公主,五姐為東陽公主,六姐為惠順公主。我就比較特殊,從出生至今,一直未有封號,就連我的名字,亦是娘親自個取的。

少時不更事,問過娘親為何單獨我這一個公主沒有封號,娘親說,皇室規矩,排行最末的孩子,不論男女,皆不得有封號。再大些時,我便覺得娘親的話不盡對,卻又不敢冒昧問她,後來,五姐說,娘親一介平民女子,出身卑賤,我又不讨父皇喜歡,所以,不配有皇家的封號,更不配父皇勞心費力給我取名字,我雖心傷,可想來五姐的話卻又不無道理。

一年多前,娘親突然消失的一日,她拉着我手,說:“人,向來皆有命數,自自然然去了,總比時刻心有忐忑的好,臨去時,這顆吊着的心,總算能舒口氣。”說到此處,娘親頓了下,哀哀看着我,摸着我臉頰道:“哎,想來是娘親錯了,命懸一線虛度多年,真不如來時即歸去,平白累小懸來這世上遭一回罪,這點上,确确然然是娘親錯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娘親素來閑時抄寫佛經,當時我以為,娘親定是又讀了什麽佛經句子而發的感慨,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寬慰娘親說,我福大命大,不會輕易死去,更不會傷春悲秋相信什麽勞什子的宿命劫數命數……

娘親笑摸我頭,“惜命的好。”

過了幾日,娘親突然離去,我細細想了想娘親的話,更是惜命的緊,一直想,我多活一日,亦是替娘親活上半日。

自此,我知曉了我名字的出處,命懸一線。

我思慮的空當,父皇又高喝了幾句什麽,前面幾句,我渾渾噩噩沒有聽清,最後一句,我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父皇怒言質問:“知道自己面有瑕疵,禦殿之上,群臣之前,不加修飾貿然前來,是為何故?如此放蕩,又是何罪?”

我捏着拳頭猛然擡頭,看向高坐在上的一身明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是因此緣由,被他賜死,也未嘗不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

娘親選擇讓我親眼目睹她一點點死去,不管是出于什麽心思,我皆不想猜了,說不定,随娘親去了地底下,再相見,娘親會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前前後後,把所有事情向我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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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父皇,我留在這世上一日,怕是他心病就會多上一層,我這命,本來就是他給與的,由他結果了,也是理所應當。

念及此,我看着父皇,尋着他的目光,說:“來之前,我是想修飾下這惹人嫌的疤痕來着,可是,畫筆不是被父皇取走了嗎?至于畫筆方子,我腦子愚笨,尚未背得下來,不是也被父皇一同取走了嗎?怎麽?父皇近日忙碌,竟忘卻了這件事嗎?”

大殿上下,死寂一片,瞬傾,父皇擲了個酒盞下來,杯盞金黃,盡管父皇用了十成的力道,卻沒有碎掉,向前滾了數丈遠,滾過我的面前,直直跳下三層臺階。

我想,日後,父皇再用飯,估摸着該用玉碗玉盞了,稍不稱心,随手一摔,碗碟碎裂在地,就這氣勢,也能把人活活吓死。

突然之間,撲騰一聲,我瞥見易南抽身出席,直直跪在三層臺階之下,頭首叩地,嘴裏喊着“皇上息怒”。幾乎同時,三哥也跪于殿前,懇請父皇息怒。

我腦子稍稍清靈了些許,我這樣,是否又要連累無辜?我立在席前,呼吸急促,有些茫茫然,是否出席跪下來,請父皇不要遷怒他人?還是無視衆人,直接昂頭向父皇要道死令?

保和殿內,除了三哥與易南,再無他人跪出來替我求情。

我忖了又忖,三哥是父皇器重的襄王,易南又是當今太師府的世子,就算有罪,他們兩人,應不會被罰太重。

我吐出了一口戾氣,昂頭剛想說話,對面仙桌後,一人打着哈哈站起身來,“周國的公主,果然與衆不同,深得孤心,孤很是喜歡,哈哈哈哈……”

我拿眼瞄了他一下,是方才向我舉杯示意的那位俊俏公子,我納悶又疑惑的看向他,他端着酒盞,施施然步出席間,行至殿中央,伫足,面向父皇躬了躬身,道:“周皇聖體尊貴,孤貿然規勸一句,與自家兒女,莫要動氣,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依孤看,周皇這位公主,性子倒是有幾分像極了周皇,孤頗為欣賞。”

我再擡眼睨他,他哪知眼睛看我與父皇性子相近?不過,他這樣勸架的姿态,倒是別具一格。

父皇端坐着沒有說話,我估摸着父皇八成是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宴國使者嗆着了,要一陣子方能吐出這口惡氣來。

這位俊俏的使者見父皇沒應他,不氣惱,不尴尬,竟笑嘻嘻向我走來,近我面前,笑道:“年餘不見,姑娘性子愈發桀骜了。”

我瞪大雙眼,細細瞧他,俊眉星目,玉面含笑,嘴唇微翹,氣息中帶着清香的一層酒氣,我突然了然,雙眼一眯,脫口而出,“你原來還沒死啊?!”

殿內又是一陣靜寂,我方緩過神來,低低解釋道:“那時你天天抱着酒壇子酗酒,後來在街上再沒見過你,還以為你喝酒喝死了呢……”

他又是哈哈一笑,“孤倒是願意溺死在酒窖中,想來是造孽尚不太深,老天還欲多留孤幾日,再來禍害一下蒼生吧。”

說着,他舉杯抿了一口酒,玉面含笑,“這不,孤今日就是來禍害周國姑娘的。”

語畢,擡袖把杯內的酒飲幹,又躬身對父皇朗朗道:“孤已擇好上佳人選,還望周皇恩準。”

他口口聲聲稱自己為孤,愚鈍如我,方知他就是人們口中所稱的那位嗜血成性的宴國皇帝。

我懵懵然然立着,聽見父皇咳了聲,語調和緩道:“朕疏于管教,鬧了笑話,還請宴帝莫要見怪,聽宴帝如此說,朕心甚歡喜,不知,是哪位福厚的女子入了宴帝的眼?”

宴帝看了看我,躬身道:“孤自來信緣,實不相瞞,年餘前,孤新登帝位,率使團前來貴國,有次便衣出行,恰與一位姑娘邂逅,自此後,夜不能寐食之無味,終于,捱到了今日,揣着這份薄緣,惴惴不安再來貴國,盼能見那位姑娘一面,誰曾想,天意弄人,竟讓孤見着了她。”

父皇與殿內衆人,皆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愕然着聽這位宴帝繼續胡謅,“想必周皇已明了,孤深深念着的那位姑娘,就是周皇的這位公主。”

寂靜過後,殿內隐隐約約傳來竊竊私語之聲,父皇咳嗽了一聲,強壓着眼中的怒火,“朕的這位女兒……”

易南突然往前跪了幾步,頭在地磚上重重碰了三下,失聲喊道:“請皇上三思。”我蹙了蹙眉,眯眼往下瞅了瞅,沒有尋見易太師的身影,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若是易太師在此,見他最寶貝的兒子如此,該口吐鮮血自絕于殿前了。

父皇看了易南一眼,又瞅了瞅我,再望向宴帝,突然笑了,臉色舒緩幾許,欠了欠身,撥弄着玉指,緩緩道:“朕的這位女兒,自幼不懂宮規,更是不知何為三從四德,偏性子又桀骜的緊,加上面有瑕疵,怕是擔當不了貴國之國母這份重任。”

宴帝微微一笑,“孤一向不介意則些個條條框框的東西。”

父皇嘆了口氣,又道:“只是,宴帝也看到了,朕的這位愛卿,朕也于心不忍……”

宴帝再道:“公主随孤歸宴國後,孤自會撤回守在錦城的十萬大軍,雙方訂立契約,修餘年之好。”

父皇沉吟了下,徐徐笑道:“兩國相守永安,朕自是贊成,只是,事關朕的女兒,朕總是要問上一問的,若是她自個願意,朕自當歡喜,倘若她不同意,朕也不好強求。”

我迎上父皇笑未達眼的笑意,明了,他在等我回絕。

只要我不出周國,是死是活,尚在他眼皮底下,一切,皆在他的可控之內,我是暴病死在宮內也好,跟了易南進了太師府也罷,我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娘親死了,名單交了,地圖毀了,父皇還是不信我。

我看向他的眼底,就算是死,我也不要死在你的眼前,死,我也要你不得安寧。

我眯眼笑道:“我願意。”

聲音未落,易南聲嘶力竭叫我:“阿懸!”

作者有話要說: 忙着一個考試,這邊暫擱置了兩天,不用掐指一算,也知結果将會多麽慘烈,果然,一心不能多用,更上一章,攢攢人品,淚目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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