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當夜,我被馬車外呼嘯的劍雨風聲驚醒,一個機靈想坐起來,卻發現身上穴道被點,全身酥軟動彈不得,我正扭動着頭掙紮着,馬車突然一個不穩,我從軟榻上滾落下來,想喊,叫不出聲,我被點了啞穴。

大約一炷香時間,外面刀劍聲漸止,窸窸窣窣有人來來去去的聲音,片刻,宴帝帶着淡淡的血腥味踏上馬車。他瞥了趴在地上的我一眼,俯身下來給我解了穴,遂靠在迎枕上閉眼休息。

車內沒有掌燈,只隐隐約約透着一絲月明,我爬起來,往前探了探,還是看不清他到底有沒有受傷,聽他氣息漸穩,我猶豫了幾次,小聲問:“你有沒有傷着?”

宴帝繼續躺着,哼了一聲,道:“能傷得了我的人,怕是還沒出生。”

若是三哥說出這話,我定會立馬豎起大拇指奉承他幾句;若是易南,我應是會不屑的哼一聲,再瞅準個機會偷襲他一回讓他受次小傷。

現下宴帝如此說,我想來想去,沒有找到合适的辭令接下去,只是哦了聲,繼續問:“他們是何人?和你有什麽仇嗎?”

宴帝突然睜開眼,凜冽的掃了我一下,伸出腿,輕笑道:“來,給孤捏捏。”

我跪在幾凳旁,小心翼翼捶着他的腿,捶了足足有一盞茶時間,他方緩緩道:“做好事不留名不是孤一貫的作風,所以,你聽仔細了,方才孤替你收拾掉幾個人,你自個說說,這份恩情,你拿什麽來報?”

我停了手,擡頭訝異問:“替我?”

宴帝換了一條腿,示意我繼續捶,慵懶道:“周皇在你身上下毒,費盡心機不讓你走出周國也就罷了,現下連南淵也要插上一腳,有意思。你攤上的事情,我暫時不想關心,只是,我這個宴國皇帝不是件擺設,有誰膽敢在我眼皮底下放肆,動一下我的人,我也只好勉為其難送他先行西天了。”

南淵,終于要動手了。

宴帝啧了一下,又說:“再有意思,也沒有易公子有意思,今夜少了他的幫忙,我且要多費幾絲力氣。”

我驚呼一聲,“易南,他沒回都城?”

他對上我的眼,笑道:“看情形,他是不準備回了,也好,距離宴國尚有一段距離,這一路,怕是太平不了,多一個人手,我也好省一份心。”

易南忒死心眼,我話已到那個份上,他還有什麽想不開的,待易太師回了都城,知曉他寶貝兒子這些日子做的這些個糊塗事,還不活活氣死。

我這一走神,手上力道就小了許多,宴帝咳了聲,“擔心你的心上人了?放心,都是些擦傷,随隊的禦醫也不是吃白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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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反駁道:“這點你搞錯了,他才不是我的什麽心上人,硬要說的話,也只能算我是他的心上人,我一直瞧他不順眼,自從你帶着光環出現後,我更是看他不上,宴帝這樣的,才是我一心一意想要仰仗的人。”

他哈哈一笑,“這話我愛聽,你既要仰仗與我,後半夜手也甭歇着,我乏了,睡會兒,你随意。”

待天蒙蒙亮時,我方瞅見他衣袍上沾染的血,紅的觸目,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宴國使團的禦醫,果然醫術高超,我只在黝黑裏挨過了兩日,便又能視物了,宴帝蹙眉豎起兩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撇開臉,“再晃,我又該暈了。”

他忽地笑了,“這兩日沒人捏腿,孤腿乏的很。”

我扁了扁嘴,“我雖看不着,卻還是能聽得見的,聽聲響,你帶的婢女捏腿手法可是比我要好上幾十倍。”

他露牙又是一笑,“這你可是聽錯了,那是我懊惱沒人捏腿而氣急敗壞手捶座墊而已,你瞧,原來的座墊被我捶壞了,這不,剛着人新換了一個。”

馬車內換了全新的裝置,原先明黃的迎枕、座墊、桌布......全部消失不見,整個車廂,一色的水藍,連宴帝,都換了一件玄色的衣袍。

我眼睛一熱,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嘿然一笑,把腿伸了過來。

又行了一些時日,雖碰到過幾次刺探,總體來說,有驚無險,我到底沒有受一絲一毫的傷。下車活動或住店時,我都沒能瞅見易南的身影,但是,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離宴國越來越近,我與宴帝相處的也愈來愈好,相處下來,我琢磨出一個規律,當他臉露倦意或者嘴角上翹眯眼微笑時,憋出來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而每當他露出一口白牙臉展笑顏之時,必是他心情不錯想要和你胡侃。

琢磨透了這個,在他隐忍着即将發怒時,我絕對不去招惹他,當他白牙一露,我即刻屁颠屁颠湊過去,盡量說些笑話再與他慷慨激昂論上一番。

日子久了,我可悲的發現,本公主像極了父皇身旁的那些個宮女太監,弓背曲腰察言觀色眼力勁兒十頂十的足,以至于進了宴國邊界,宴帝搖頭看着我一臉可惜道:“你捏腿的手法與日俱增,深得孤心,到了京都,孤可使喚不動你了。”

我本想貼上笑臉拍拍馬屁,卻瞅見他略帶倦意的俊臉,我心尖一顫,不察的把湊上去的笑臉一寸寸撤了回來。

進京都這日,城門大開,手執長矛腰別佩劍的侍衛挺立在城門兩側,長長排開來,一眼望不到尾。車隊經過時,他們齊刷刷跪在地上,高喊着“吾皇萬萬歲”,喊聲震天,我坐在馬車裏,都能感受到車身一陣晃。

馬車即将消失在城門裏,我偷眼四處亂掃,百丈外,一身半舊衣衫的易南被攔在城門外。他挺直肩背直直立着,悠長的目光越過數千侍衛與民衆,向我看來,一寸寸,終消失在城門外。

我這次,總算不會死在周國了。

一路悵然進了巍峨的皇宮,宴帝先我下車,我深吸一口氣,步出車門,正至巳時,日光刺眼,我身形一晃,站立不穩。

身旁的宴帝及時扶住了我的手臂,他嘴角微翹環着我腰,把我帶到他右側,他修長俊岸的身形,恰好擋住了南邊高升的日頭。

面前,黑壓壓跪了一地人。

宴帝着他們一衆人平身後,牽着我手徐徐離去,走過一人身旁時,我覺察到一股不容忽視的淩厲目光刺向我臉,我不禁偏頭看去,一個身穿妃色長裙芳華絕貌的女子擡眼看着我,見我看向她,她嘴角微彎,粉面上蓄起一抹不甚明了的笑意,随後,向我颔了颔首。

宴帝拉着我走遠,方說:“她就是宴國未來的皇後了。”

我扯開他的手,有些惴惴道:“我不打聲招呼就走,怕是不太好吧。”

他吃笑一聲,偏頭轉向我,戲谑道:“放心,算起來,你要喚她聲姐姐,往後你們接觸機會有的是,不差眼下這一時。”

我稍稍舒了口氣,宴帝這話的意思,是要先封了這位皇後,才會考慮到納我為妃或是收我為婢。

瞧這情形,應是能拖上一些時日,屆時,我兩眼一抹黑,瞎了,宴帝發發善心賜我座院子養我終老,或者,瞧我礙眼,賞我三丈白绫以自絕。

反正不管如何,我是死是活,父皇這輩子都不會安心了。

宴帝着人領着我去安歇,自此一別,多日未見。

我住的這個玉霞殿,排場大,夠奢侈,吃穿用度,個個闊氣,只幾日,我身形便寬了一圈。

一日,我正摸着滾圓的肚皮卧在榻上翻看悲傷秋月的詩集,宴帝身着淡藍的長衫施施然步過來,抽過我手中的詩集,翻了幾頁,“人都道是溫飽思淫欲,看來不假,不知易公子如今身在何方?可否也會在酒足飯飽後吟上幾句酸詩?”

我哼了一聲,翻了他一個白眼,他也不惱,白牙露的更多,斜眼看我,“再過月餘,就入秋了,宴國一年中最好的光景,非秋日莫屬,本想帶你出去逛逛,體驗一下我宴國的民俗風情,可你的臉,孤着實帶不出手啊。”

整日窩在這裏吃喝昏睡,我身上快閑出毛來了,聽他如此這般說,登時勾出我的興趣,我嘿然一笑,“不用你帶我,我自個會走,若實在不放心,派幾個能打的侍衛跟着我即可。”

他啜了口茶,搖搖頭,“你既是從這裏出去,幾個會不知你是孤的女人?再者,就你,尚不值得孤浪費幾個侍衛。”

小女子能屈能伸,我臉上擠出幾絲難看的笑,“我可以帶頭巾或者面紗的。”

他放下茶盅,說:“茶太涼。”

我會意,立馬颠颠去熱了一壺茶,他瞟了眼冒熱氣的茶,道:“太燙。”

我呵呵呵賠笑着,拿扇子邊扇邊說:“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即刻就好即刻就好。”

他瞥了我一眼,“你唾沫星子噴到茶杯裏了。”

我面上一紅,随即撤下茶杯,又默默重新倒了一盞,遠遠立着扇着杯裏的熱茶,待不再冒熱氣了,他抄起茶盞,呷了一口,慢悠悠說:“治标不治本的事情,孤不屑于做。”

我不明就裏,他瞅着我的左臉頰,道:“前些時日,随隊的禦醫說,你臉上的這道疤痕,約莫是可以去掉的。”

我呆立住,腦中突然冒出娘親毒發時說的那句話,她說:“娘親配的畫筆方子,小懸都還記着吧,這些日子,娘親總是在想,在這個事兒上,娘親約莫是錯了。”

我突然懂了娘親這句話什麽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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