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易南第一次見到傳聞中沒有封號的公主,是八歲那年的初夏。

彼時,易太師身為太子老師,明目張膽徇私了一把,每日給太子授課時必帶上他的愛子,易南也就順理成章成為了太子伴讀。

易南雖然只有五歲,卻總是一副沉默寡言一本正經的禁欲模樣,死板無趣的緊。

太子背書時,他在旁邊默默翻着書,太子偷懶走神時,他在身側默默翻着書,太子犯困吃零嘴磕牙時,他在邊兒上默默翻着書......

太子看不過,抽了他的凳子搶過他的書,他扭着小身板再去撿一個凳子挑一本書,繼續在太子眼前默默翻看書。

每每這時,易太師青筋暴起雙手扶額把嘆出去的氣再一一咽回肚子裏。

太子讀書,難免有懈怠犯錯的時候,天之驕子,龍之貴子,他這個老師不好責罰太子,只有去懲戒太子伴讀,以此來警醒太子,也就是俗話說的殺雞給猴看。

可是,易南根本不給他爹這個機會,他從不犯錯回回做的比太子還好,易太師昧着良心拐了十八個彎尋個理由,拿着戒尺打過他手心幾次。

易南當場不吭,回家後,總是眨着無辜的眼睛問:“是不是孩兒不認真讀書,就不用挨打了?”

易太師吹胡子瞪眼,“那樣會打的更狠。”

易太師性子耿直,倔又認死理,在教育兒子這個問題上,左右為難,窩着一股邪火教了三年,易南也就兢兢業業陪太子讀了三年。理所當然沒有成為太子跟前的紅人,令易太師很是難堪,覺得再這樣教下去,他們父子二人,遲早要被太子開掉。

他平生只做了這麽一件徇私的事情,就攤上了事兒,且還是折在他自己兒子手裏。唏噓歸唏噓,懊惱歸懊惱,再不想轍子,到時被太子開掉,他這張老臉也就丢盡了,思來想去,還是先下手為強,在太子開掉他們父子二人之前,先開掉太子。

請辭這個事情,不好向皇上說出口,索性尋了個籍口,聯合其他幾位皇子的老師,來了個聯堂授課。所謂聯堂授課,就是把所有皇子都集合起來,所有老師輪番授課,課後,讓衆皇子投票選出他們認為講的最好的老師,屆時,易太師就可以拿着這些個白紙黑字的投票,去向皇上請辭。

易太師再三保留實力,寥寥草草結了一節課,沒想到,萬萬沒想到,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皇子們全把票投給了他。

他拿着投票結果為難了一陣,還是呈給了皇上,皇上撫掌笑:“既然孩兒們都如此愛戴愛卿,太子老師這個重責,看來還是非愛卿莫屬啊,唔,既然其他皇子們這般喜歡愛卿,愛卿在給太子授課之餘,也抽出些時候給他們授授課。”

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成蝕把米,易太師仰天長嘆,自個是退不出去了,怎麽着也要把愛子給摘出來,豁了臉皮,懇請皇上給太子換了個伴讀,把易南踢到了其他幾個皇子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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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南就是在這次聯堂授課上,見到了七公主。

若是易太師知曉他愛子因着這一次見面,就對那個七公主念念不忘,當初,就算是冒着被太子砍頭的風險,也萬萬不會出什麽馊主意來那個聯堂授課的。

當時,七公主方才六歲,胖乎乎的小臉小手雖然可愛,丢在一堆貴氣逼人的皇子裏,一點兒也不紮眼。易南在宮裏随太子讀了三年書,與其他幾位皇子皆打過照面,雖然不熟,但也都記住了他們的面孔,唯一沒見過傳聞中那個沒有封號的七公主。

初初見到她,她拿着書包低着頭跟在三皇子身後,易南還以為她是三皇子的侍女,直到上了半天課,方後知後覺知曉她就是那個七公主了。

雖然教室隔壁備有各色茶點,供皇子們課間休息時随時取用,但他們一般不怎麽光顧,都是随身自帶着宮女嬷嬷,時時刻刻拎着他們愛吃的愛喝的。

課間時,每個皇子身邊都圍着幾個下人,打扇子的打扇子,喂水的喂水,換書的換書......

易太師雖然愛子卻不護犢子,對易南要求極為嚴格,讀書上更不會慣着他,總是拿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勞其筋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些個聖人名言教誨他,是以,易南讀書時,從不在宮內吃喝,更不帶侍女小厮,長此以往,便形成了習慣。

這次,在其他皇子們吃吃喝喝歇息的時候,他瞄見窗邊一個小女孩孤零零坐在座位上,舔着幹裂的嘴唇望了其他皇子們一眼,再咬唇低下頭,若無其事翻了一頁書。

陽光隔窗打在她肩膀,柔柔一層,很是好看。

易南看着她,不由自主起身去了教室隔壁,頃刻,端着放有茶水點心的托盤向她步去,在她身側停了停,坐下。她瞥了他一眼,沒有答話,複又低下頭繼續看着書。

他咽了口唾液,潤了潤嗓子,小手背在身後緊捏着,挺直身板一本正經道:“隔壁房間有茶水點心,你怎麽不去取?”

她咬着幹裂的唇,說:“我不覺得口渴。”

他又挺了挺脊背,伸出一只小手,往她身側推了推托盤,“我取的有些多,用不完會被先生罵的,你能幫我吃些嗎?”

她眨着一雙月牙眼看了看他,把書本放下,皺了皺鼻子,勉為其難的說:“那好吧。”

她伸手剛碰到茶盅,前排五公主身側的宮女一個踉跄,撞在了他們桌子上,托盤掉在地上,一片狼藉。

嘩然的教室瞬時凝住,全都望向他們這裏,宮女跪在地上口裏說着奴婢該死,雙手不帶停的收拾着地上的零碎。

五公主嘴角噙笑優雅的對她說:“本公主身旁的奴婢手腳笨,欠教養,妹妹萬莫放在心上,喏,這是本公主剛喝剩下的毛尖茶,妹妹若是不嫌棄,就拿去喝吧。”

她咧嘴笑的很是天真,“謝謝姐姐賞賜,我今早喝了太多茶,現下還飽得很,實在喝不下了。”

五公主哼了一聲,“妹妹這麽說,就是還在怪罪本公主的宮女了?”

她瞄了瞄身旁的易南,小聲說:“這些吃食本就不是我的,就算要怪罪,也輪不到我。”

五公主提高了聲調,“你這是逼着本公主親手喂你嗎?”

這種情況,很令易南犯難,易太師一直叮囑他不要參與皇室紛争,對諸皇子所說之言所做之事,聽過看過就是,萬不可随意附和或争辯,臣子就要守臣子的本分。

今日這個境況,是他先惹出來的不說,要細論起來,根本不算是皇室紛争,易南站起來,說:“這些吃食是我從隔壁茶室取來自用的,與七公主無關。”

五公主瞪眼看向他,“你是誰?見了本公主怎麽不跪下?”

太子擠過來,“易南你雖為本太子的伴讀,誰借你這個膽子敢這樣同我妹妹說話的?!”

其他皇子們屏息觀望着,三皇子說了句:“都別吵了,先生來了。”

先生不是易太師,是一個老态龍鐘精神煥發的老夫子,他只掃了一眼,就大概知曉室內正發生着什麽。輕輕搖了搖頭,把易南和七公主叫出來,當着所有人的面,各打了他們十個板子,又罰了他們站在門外聽了一節課,這場風波才算過去。

易南總覺得虧欠了七公主,又不知該怎麽彌補,自此以後,每日進宮上學懷揣着一包點心一個水壺,盼着以後課間分給她用。

自那次聯課後,易南留在二皇子三皇子身側讀書,四公主五公主七公主在另一個院子念書,一般很難碰上一面。易南卻不氣餒,每日必揣着吃食,這一揣,就揣了兩年。

十歲那年,七公主八歲。

尋常的一日,下學時,在院子門口碰着了七公主,她高了有一個頭,卻沒怎麽長肉,先前圓圓的臉已開始有了消尖的趨勢。她好像對他還有點兒印象,瞧見他,遠遠笑着點了點頭,遂把漆亮的眼珠轉到他身旁的三皇子身上,脆脆喊了聲:“三哥。”

易南捏了捏懷裏的點心,始終沒敢上前去。

他開始與三皇子走的很近。

不久,三皇子邀他下學後一同與涼門宮找七公主玩,三皇子說,她這些時日迷上了凫水,整日裏拿着臉盆練憋氣,連學也不上了。

他們到時,她正在院子裏練習憋氣,他們在她身後立了很久,她也沒有發覺,一直一動不動保持着把臉紮在臉盆裏的動作。三皇子以為她出了什麽意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她嗆了幾口水,踉跄着從水盆裏擡起臉,端起臉盆把剩餘的水全豁到了易南身上。

她攥着臉盆不知所措看着他,易南一身濕衣立在落日餘晖裏,一陣夏風吹過,身心從未有過的沁涼。

一別就是五年,期間,聽說她臉被三皇子誤傷,留了一道疤,怎麽去也去不掉,他總是在想,就算是添再多的疤,她還是她,只能是她,永遠是那個獨一無二倔強得令人心疼的她。

他十五,她十三。

易南從襄王的寝殿出來,天有些陰,風有些大,他一時興起,換了條小道出宮,行至一棵大榕樹下,入眼,瞥見樹上一抹青影。

他頓住,擡頭,她隔着層層樹葉探出一個腦袋,沖他咧嘴笑了笑,手裏拎着一個鳥窩,滑下樹來。

她小心翼翼把鳥窩放石桌上,說:“昨夜做了個夢,夢見這棵樹上有個鳥窩被風吹落了,今日過來,果然有個搖搖欲墜的鳥窩。”

他耳根燙了一燙,背着微微顫抖的手,尋了許久,沒有尋到合适的辭令,她沒有在意,擺弄着手裏的鳥窩說:“幸好鳥蛋沒有破。”

遠處說話聲由近及遠,她拎起鳥窩,嗖嗖爬上了樹,又探了探腦袋,招手示意他爬上去,他遲疑了下,攀上了樹。

待幾個宮女走遠,她問:“你會安置鳥窩嗎?我怕弄不好,它再掉下來。”

他手心冒着汗,“我試試。”

待安置好鳥窩,他回頭,看到她正依着樹幹眺望着遠處,他壯了壯膽子,問:“你在看什麽?”

她沒有立馬回答,片刻,不答反問:“宮外好玩嗎?”

他搓着手板着臉支吾了半天,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她瞥了瞥他,“你家在哪個方位?”他從她的方向望過去,辨了一會兒,給她指了指。

她順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會兒,收回目光,有些落寞的說:“太遠了,看不太清。”

他凝視着她的側臉,突然冒了句:“你喜歡什麽樣的院子?”

她沒有看他,眼睛亮亮望着遠方,興致盎然的描述,“不要太大,最好有湖有水,嗯,池塘裏要種滿荷花......”

他一一記下,臨走,盯着足尖說:“我叫易南,你叫什麽?”他用了這種最笨的方式向她介紹自己的名字。

她笑:“周懸。”

他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擡眼看向她明亮的雙眸,說出那句在心中熨燙了成百上千的話,“我可以叫你阿懸嗎?”

她點頭,“随便你。”

後來,他每次入宮,總要想方設法拐到這棵榕樹下,榕樹如常,只是再沒有見過她。

他在府裏的湖泊旁,建了個院子,又在院子中,挖了個池塘,種滿了荷花,院裏裏的荷花是他親手種的。

院子,取名荷園。

荷花開了一年又一年,終于,開得最盛的一日,等來了她,他強壓着內心的悸動,恭恭敬敬向拎着包袱的她拱手施禮,道:“恭迎公主來鄙府小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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