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直到春節到來, 黎懷澄都在思考放假前周子猷問他的那個問題——他也把江斯源當做最好的朋友嗎?

如果是在和江斯源冷戰開始的那晚之前,他或許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是的, 可是那天周子猷問他時,他卻沉默了。

他開始不确定自己和江斯源到底是怎樣的關系,也不知道在自己心底裏, 到底把江斯源放在了怎樣的位置上。

像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和對周子猷的感情卻又不同, 像是想要照顧的弟弟,可是和對黎懷欣的感情也不一樣, 不只是朋友也不只是親人,而是另外一種……他下意識抵觸的感情。

“懷澄?”看黎懷澄盯着水果盤裏的草莓已經幾分鐘都沒移開眼,黎懷錦疑惑道:“你在想什麽?”

黎懷澄雙眸微轉, 剛想開口就感覺旁邊的手機震動, 在黎懷錦驚訝的視線下, 他動作稍顯急切的拿起了手機。

是周子猷發的QQ消息, 發了一張他穿着花短褲端着一杯橙汁在海邊坐在躺椅上笑得燦爛的照片,附文:宇宙無敵英俊帥氣高大潇灑的周帥祝橙汁新年快樂!!!

黎懷澄眼裏劃過一道失落,将手機放回了沙發上,旁邊的黎懷錦見狀眼裏含了笑意, 問:“周子猷?”

“嗯。”黎懷澄又拿起了手機,按下新年快樂發過去之後剛準備将手機放下就再次傳來了震動聲。

那邊周子猷回得飛快——橙子,剛剛圓子給我打電話, 他沒去意國, 他爸媽和他回宜市過年了, 可能過完初五就回來了,到時候我回來咱們叫上陶赫和和冬一起吃一頓呗。

黎懷澄的視線落在屏幕中格外顯眼的三個字上,好一會才回了一個字:好。

“怎麽了?”黎懷錦敏銳的察覺了黎懷澄情緒的變化,想到他這段時間的反常,不由問道:“學校出了什麽事?”

“沒有。”黎懷澄放下手機,笑道:“我在想興哥和金園姐什麽時候才能結婚。”

黎懷錦聞言道:“金小姐不是說年初就會回來嗎?那麽婚禮應該不會推遲太久吧。”

他也是知道張興一家人的,盡管至今沒有見過面,但是他對善待他弟弟的張家人都十分有好感,所以張興結婚後來沒結成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

張興和金園結婚的前一個月,連請柬都已經準備好了只是還沒來得及發下去,金園便接到了一個去國外出差學習的通知,為期半年,她本打算拒絕,卻是張興和張家人勸她不要錯過機會,所以婚禮就這麽推遲了。

但是誰都知道婚禮被推遲,張興心裏肯定是難過的,之前當他定好結婚的日子時,就興奮的給黎懷澄打了三個小時電話,語氣裏一點一滴都是幸福。

“希望如此吧。”黎懷澄笑了笑,又心不在焉的低下了頭。

黎懷錦見狀眸光微沉,這下子卻是真的确定黎懷澄有心事了,而且可能還是讓他十分苦惱的事情。

在黎懷澄和黎懷錦說話的同時,站在黎家門口的蔣懷康手緊了緊,滿面陰沉。

今年春節他沒有回黎家過,應該說自從他搬出黎家後的每一個春節他都沒有再沒有和黎家人一起過過,所以今年春節他本來也打算想前幾年一樣,出去找人放縱玩耍玩過一個年假,誰料剛出門就接到了王桂花的電話。

說實話,聽到王桂花的聲音時,他并沒有聽出來是誰。

開始還以為是別人打錯了電話,直到王桂花帶着哭腔的尖銳聲音刺進耳裏,關鍵詞讓他知道了電話那頭是誰。

“……你一定要幫幫你弟弟!你弟弟蔣寶一直是個好孩子,是那個女孩子勾引他的!”

那邊的王桂花這樣說,蔣懷康才恍然想到,自己好像還有一個所謂的親生母親的存在,自他從沙市離開後就再未聯系過的親生母親,在過年時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必須幫幫他的弟弟——那個被他踹傷又意外治好的傻子。

蔣懷康十足不耐,特別是聽到王桂花語焉不詳的哭腔時,這種不耐上升到了頂點,他冷冷道:“他可不是我弟弟,別想要我給你做什麽,當初我從你們家離開的時候可是全部算清楚了,咱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以後別再給我打電話。”

那邊王桂花的哭聲一頓,随即發出的聲音不僅尖銳還帶着可以穿破耳膜的怨毒,她說:“如果你不幫你弟弟擺平這件事,那我就親自來慶市求黎家人,他們就算再怨恨我也無所謂,我會用當年的真相作為籌碼交換,到時候你弟弟和我不好過,你也不用過下去了,咱們蔣家人一起去地獄!”

蔣懷康下意識的反駁:“你知道什麽?你以為黎家當年的真相是你這種人能夠知道的?”

王桂花聲音平靜到讓人毛骨悚然,她說:“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帶你走的人是誰他想讓你做什麽,你就看着吧,是幫你弟弟一把還是咱們一家人整整齊齊死在一起。”

王桂花的最後一句話又輕又冷,無端的讓蔣懷康從背脊開始蒙上一層冷汗,那麽一瞬間,他就像是看到了那天在醫院時王桂花冷靜異常又讓人毛骨悚然的雙眼,就那樣直愣愣的盯着他,卻讓他從腳趾尖到頭發絲的發麻起來。

王桂花挂斷電話之後,蔣懷康慘白着臉來回在房間踱步,他确實不相信王桂花那種身份能夠知道些什麽,但是她篤定的語氣卻讓他有些發虛,或許她真的知道一些什麽?

他很想撥通那人的電話問問怎麽辦,但是自從他給那人打過一次電話之後,他就再也無法聯系到那個人了,若是那人需要聯系他時,總會用一串像是亂忙的數字打電話給他,回撥過去是顯示空號。

就在蔣懷康坐立不安時,王桂花的第二個電話打了過來,她這一次用堪稱平和的語氣對黎懷康道:“如果你弟弟三天之內不能從牢裏出來,我就馬上來慶市。”

那個人和蔣懷康聯系的時間從來沒有規律,但是那個人就仿佛一雙盯着他和黎家的眼睛,每次有任何風吹草動,那個人便會第一時間聯系他,這種被暗中監視的感覺讓蔣懷康驚懼的同時,卻生出了意外的安全感,就仿佛是有一個人在時時刻刻看着他保護着他。

然而三天過去了,那個人卻始終沒有來電話,而王桂花卻一個電話連着一個電話不斷的威脅恐吓着他。

蔣懷康本來想,那人既然沒有來電話應該就代表王桂花沒有威脅吧,可是想到王桂花隐隐透露的一些訊息,又覺得王桂花或許真的知道一些什麽東西。

帶着這種猜疑的心理,蔣懷康站在了黎家門口,手擡了又擡卻一直沒有勇氣按響門鈴,突然他餘光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蔣懷康眸光一閃,躲進了草叢裏。

黎懷澄接到江斯源的電話時已經吃過了晚飯,正在陪着黎懷欣和初七玩耍。

當時他沒有看來電顯示,接起電話便問了一聲哪位。

那邊沉默許久,黎懷澄才後知後覺的看了眼來電顯示,見到江斯源的名字之後,給初七順毛的手頓了頓,虛虛握成拳頭放在了自己腿上。

黎懷澄:“江斯源?”

“原來你知道我是誰。”江斯源的聲音低低的,說後一句話時像是有些委屈,“我以為你删了我的號碼。”

黎懷澄聽江斯源這麽說倒是表情微愣,下意識道:“怎麽可能。”

“你已經二十九天沒有理我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想看見我了,就連過年也沒有理我。”

黎懷澄抿了抿嘴,走到落地窗邊道:“我給你發了短信。”

“那是你群發的消息吧。”江斯源道,“只有四個字,新年快樂,連标點符號也沒有。”

黎懷澄跨年夜那天,他拿着手機打出長長的一段話,删了又添,改了又改,從上百字到幾十字,又從幾十字到幾百字,最後在跨年鐘聲響起的那一秒,他删除了之前的所以字,單單發了一個新年快樂。

從那一刻起,他便會每隔幾秒看一次手機,回信和祝福的短信電話連連不斷,可是他想看到的那個備注名卻始終沒有出現。

從寒假開始到除夕,又從除夕到初三,這二十二天裏,黎懷澄不止一次想要撥通江斯源的電話,可是想到時差想到江斯源莫名的态度和自己莫名的感情,手指滑到撥號鍵卻怎麽也撥不出去,然而卻從周子猷嘴裏得知江斯源在宜市過年的消息。

“你現在在宜市?”黎懷澄看着窗外只剩下一絲光亮的天際,聲音又淡又輕。

江斯源:“沒有……我今天回慶市了。”

黎懷澄眼睫微顫,好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江斯源那邊也不再出聲,手機裏只有彼此淺淺的呼吸聲。

黎懷欣帶着初七從客廳跑到了庭院,嘻嘻哈哈的互相追逐,黎懷澄注意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不算厚的毛衣,眉心蹙起推開落地窗道:“懷欣,進來!加件衣服再出去玩。”

黎懷欣笑嘻嘻的跑過來抱住黎懷澄不松手,黎懷澄現在已經一米八二,七歲的她身高才到黎懷澄肚子的位置,她的臉上還帶着幼時的嬰兒肥,笑起來時一雙烏黑的眼睛盛滿了燦爛的笑意。

“我抱着哥哥就不冷了!”

黎懷欣從不害怕黎懷澄故作嚴厲的訓斥,她知道不論她做什麽,哥哥都不會真正和她生氣。

黎懷澄果然也不能生氣,只能喚回初七,将落地窗關上,輕斥一聲:“小淘氣。”

在黎懷澄話落的時候,江斯源輕的近似呢喃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來,聽清楚他說的內容之後,黎懷澄表情微頓,推開落地窗走到了花園前坪。

黎懷澄站定,輕輕回了一句:“你剛剛說什麽?”

“沒什麽。”江斯源很快說道,“就是想祝你新年快樂,既然你還有事,我就先挂電話了。”

在江斯源話音剛落的一瞬,一陣冷風吹過黎懷澄的面頰,他聽到庭院裏樹葉被風吹動的簌簌聲,伴随着淺淺的風聲,他淺淡的聲音響起:“——對不起。”

像是沒有緣由的歉意,又像是有針對性的道歉,其中針對的意義具體是這段時間的冷淡還是其他什麽不得而知。

江斯源仰頭看着二樓熟悉的房間黑壓壓的窗子,後退一步收回視線道:“你那邊有些吵,還有什麽見面再說吧,我先挂了。”

冷風從空空的脖子鑽進衣領,黎懷澄垂眼看着恢複到主屏幕的手機,他天生上揚的嘴角輕輕被抿成了一條直線,久久沒有動作。

直到熟悉又令他下意識排斥的聲音響起,黎懷澄才回過神來,順着聲音的方向看去,發現竟然是自家門外。

“叔叔阿姨,我求求你們了……”

門外蔣懷康的聲音帶着哭腔,黎懷澄面色冷淡,轉身準備回屋。

然而蔣懷康下一秒說的話,卻讓他定住了腳步。

他說:“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叔叔阿姨,看在我們之前相處十幾年的份上,幫幫我吧……自從我回到慶市,我的親生母親就每天打電話威脅我恐吓我,現在蔣寶犯了罪,強J了他的同學,她也逼我來找你們……我好害怕……”

黎懷澄面色微變,眉心一點點緊皺起來,蔣寶……強J了他們班的同學。

随着這句話鑽進耳廓,上一世的記憶驟然浮現。

那時候他也是這個年齡,剛來慶市沒有多久,和程新一起在一個小酒樓幫廚,那天他練習刀工到半夜,回家剛躺下就接到了王桂花的電話。

王桂花的聲音驚怒交加,和他說話的語氣帶着一如既往的命令:“你趕緊想辦法湊齊十萬塊錢,你弟弟出事了,必須要十萬塊錢才能保釋。”

當時他聽到保釋兩個字時瞌睡便一瞬間醒了個徹底,問道:“他怎麽了?為什麽要保釋?”

那邊蔣愛國早已不耐煩,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你管他做什麽用,我告訴你個小雜種,別以為你不在沙市就能長着翅膀飛了,你要是敢不聽話做了些不敢做的事情或者不按照我們說的做,老子就會再打斷你一條腿,這次可不會讓你有機會治好!”

“你快點湊出錢,湊不出錢我和你爸就來慶市找你,到時候讓你替你弟弟頂罪,反正你也是賤命一條!”

那時他懵懵懂懂,也不過十八九歲,剛剛從家裏跑了出來,一直以為只要自己掙夠了錢,總有一天父母會正眼看他。

但是也就是那一次,讓他徹底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在父母眼裏,他的一條命還不如組織一群流氓輪J女同學的蔣寶的一根手指頭值錢。

沒想到這一世,王桂花竟然也會為了蔣寶逼迫自己的親生兒子。

黎父冰冷的語氣透過門牆傳來:“你想要我們做什麽?幫你那個強J犯弟弟脫罪?”

“求求你們……”蔣懷康聲音有些模糊,在冬日冰涼的空氣裏聽起來更顯凄涼,“我不想讓我的親生母親找到我,叔叔阿姨,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黎父的聲音比寒冽的冬風還要冷上幾分,“還有我不希望你出現在在黎家門口,如果再有下次,黎家會停止你所有的物質資助。”

蔣懷康的哭聲驟然加大,似是受不了黎父如此冷淡厭惡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老公……”黎母的聲音柔軟,阻止了丈夫再開口之後轉而和蔣懷康說道:“蔣家的事情我們絕對不會管,還有你弟弟蔣寶做的事情說十惡不赦也不過分,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為他來求情,但是就如知銘所說,日後你好好生活,不要再來黎家了,若是可以的話,你親生母親那邊,最好少一些聯系……”

蔣懷康的哭聲驟停,外面安靜了幾秒,突然聽他帶着哭音道:“我也想安安靜靜的生活,可是我的親生母親從來不放過我,日日夜夜的威脅讓我根本無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她甚至說過,如果蔣寶出事了,她就要我給他陪葬,要我和他們同歸于盡……我只是非常害怕……”

黎懷澄皺起的眉心不再松開,蔣懷康這段話他本來是不該相信的,從張興的口述裏他就知道王桂花對蔣懷康至少還是有些許母子情的,盡管不像是從小在身邊帶大的蔣寶那麽多,但是夾雜着想念和愧疚,總不至于恨他恨到對自己的兒子說出如此惡毒的話的地步。

可是這些話,上一世的他全都聽過,也經歷過。

在他得知蔣寶竟然犯下那種惡行之後,他便拒絕了王桂華和蔣愛國的要求,後來更是隔着電話告訴他們,蔣寶會犯這種錯必須得到一個教訓,那個無辜的女孩也必須得到法律的保護。

然而自那天開始,王桂花便會不定時的給他打電話,威脅他恐吓他,甚至詛咒他不得好死,剛剛蔣懷康說的同歸于盡和陪葬之類的話,上一世的他也從王桂花的嘴裏聽到不少。

所以蔣懷康這樣說時,他的心裏已經浮起了一陣陣的發悶的厭惡嘔吐感。

黎懷澄沒有再聽,他進屋直接上了樓,打開門坐在門後,擡頭看着窗外清亮的明月,指尖不受控制的,一抽抽的痙攣着。

十指連心,黎懷澄顫抖着指尖拿出了手機,屏幕亮起時,他打開了通訊錄。

視線定在通話記錄的第一位上,指尖懸而不按,黎懷澄嘴唇越抿越緊。

“喂……懷澄?”

江斯源驚訝的帶着些微低啞的聲音傳來,黎懷澄聽到了關水的聲音,此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觸到了撥號鍵。

“怎麽了?”江斯源的聲音靠近話筒,更加沉啞,“有事嗎?”

黎懷澄抿緊的嘴緩緩張開,本想挂斷電話卻又開了口。

“我忘記了一件事,那件事毀了一個女孩的一生。”

黎懷澄抓着手機的指間發白,一只手遮住了眼簾,一陣陣無力感和自責襲來。

上一世就發生過這樣的事件,他明明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卻因為蔣寶傻了就把這件事丢到了一邊,可張興也明明告訴過他蔣寶已經恢複了正常,還告訴他蔣寶去了學校,可是他竟然完全将這件事抛在了腦後。

若是當時他能夠想起哪怕那麽一點,那個女孩的一生就可能不會被蔣寶那種人渣毀掉。

江斯源聽到黎懷澄這麽說,呼吸一滞,問道:“什麽女孩,你為什麽這麽說?”

黎懷澄沒有回答,江斯源聽着那邊的呼吸聲,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知道,某個人忘記某件事是不可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的,毀掉一個人有許多因素,可能是環境可能是帶有惡意的人還有可能是她身邊的親人,這些可能是主導因素也有可能是誘因,但是其中絕對不包括你所說的遺忘。”

“而且一個人會忘記一件事也是有許多因素存在的,不論是自身的記憶力随着時間的流失所導致的遺忘還是外界傳達了這件事不重要訊息導致的遺忘,都表明遺忘并非那個人的本意。”

“只有真正有意或者無意卻傷害別人的人,才會毀滅別人。但是我認識的黎懷澄,絕對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黎懷澄放在眼上的手緩緩放下,江斯源的聲音輕柔篤定,絲毫聽不出一個小時之間挂電話時夾雜的冷意。

就像是之前的每一次,每當他需要時,他總會以最适合的姿态出現在他的身側,不論之前他是什麽模樣,在每一個緊要的關頭,他都會是他最希望看到的模樣。

或許……這就是他會喜歡上算起來年齡小他一輪都不止的江斯源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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