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人間天宮廟鎮亂一事,容千戟出過了面,藏匿于人界仙山之中的衆神衆仙再坐不住。
已有些膽子大的,雖自知抵不過重斷任何一招,仍舊因所謂“赤膽忠心”,前來南天門,要求觐見小龍王。
明逍自從上次重斷不在天宮對小龍王施以私刑之後,被罰去離恨天之上修補斬龍戟,哪知那斬龍戟根本離不得重斷的身,稍稍遠了幾丈,便如何也抓不住,自使禦劍之術一般,朝着重斷所在之處飛去。
是重斷在離恨天的出口等着明逍的,水神無骨,化了涓涓細流淌于重斷腳邊,重斷一低頭見這水光泛了淡紫,心道明逍是化了毒。
自容千戟化蛟之後,重斷整日心煩意燥,帶他去了趟人間回來,更是日日不得安生。
南天門削龍為蛟一事,天宮傳了個遍,重斷領了明逍到大殿之上,派他帶人繼續去三界尋老龍王的蹤跡,未尋得,就不可再返天宮。
明逍乃白虎将軍麾下重臣,此诏令一出,為重斷效力的精怪妖魔皆為驚訝,滿堂嘩然。
跟随重斷已久,明逍早已料到是此結果,行至殿內遙遙跪下。
霎時間,衆妖魔匍匐于地,通通靜默不得語。
重斷抽出腰側那一把斬龍戟,飛至金銮寶殿中央,以斬龍戟的利刃,在殿內劃過一條金線,将殿堂一分為二,躍過了那根線的衆妖魔紛紛被神力擊得朝後倒退數步!
只重斷一人站在一邊,另一邊卻是擠滿了他麾下将士。
“枉顧誰,抹殺誰,天地方寸,皆要遵從我的意思。”
那日重斷背負過手,雕刀镌刻過一般的輪廓愈發淩厲,眉眼見迸發出足以吞噬天地的煞氣,“從今以後,誰若越此線半步……”
斬龍戟一震,铮铮作響,像是有生命一般,不再是裂開的征兆,整個器身籠罩上重斷給予的兇煞之氣,隐約泛起了奪目紅光。
“彌羅宮、寶光殿、玉明宮,以及……”
重斷聲色俱厲,像是對着在場警告一般,“龍王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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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妖魔懼震,不敢言語。
重斷話音剛落,那根金線綻出巨大屏障,将整個殿內包裹起來。
“何人作亂南天門。”他面色一沉。
唐翦領着三軍破殿而入,天宮跪伏。
見此情景,重斷倒是迎戰數次,鎮定非常,提上那把兇器,朗聲道:“迎戰!”
夜裏,白虎又來一回。
它這次倒是比往日聰慧不少,叼的盆是蓮花紋亮銀的,足有小半個龍床般大,容千戟不知它何處來的法力,竟将瑤池的水引到盆中,伸了獸爪去試水,再以頭部去拱那銀盆,再刨幾下,低吼出聲聲虎嘯。
容千戟站起身來,圍着那銀盆走了幾圈,略有些不解,見白虎暴躁起來,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安撫它:“你想要我做何事?”
白虎被容千戟觸碰到的一瞬間溫順下來,躺倒在一旁的織錦毯上,打滾兒翻轉,露了雪白的肚皮,虎尾去勾容千戟的手腕,拽着他往水裏去。
容千戟明白過來,臉一紅,這是要讓他進盆內洗澡?
雖然說重斷以為虎獸,但終究是他的原身,況且近日這大白虎已漸通了人識,嬉笑怒罵都聽得懂了,容千戟從不怕它當畜生看,只覺得這便是重斷。
他愛極,難以分割晝夜,只将這受過傷的白虎與白日不識得他的大将軍都看作他的重斷。
白虎見他不動,又低吼一聲,容千戟盯着他,不敢動作,今夜裏白虎的眼神太過鋒利,鋒利得他幾乎就要以為,這是通了人識的煞神兇獸……
一虎一人,互相對着,瑤池裏引來的水冒起熱霧,一股潮濕之氣繞在房內。
借着水霧間的朦胧之色,容千戟瞧見白虎的耳朵動了動,讨好般地朝他勾起虎尾,去取那桌案上的蟠桃。
這顆蟠桃,還是前些日子,白虎連根拔來的那株桃樹之上的……守桃的仙君早已下了界,不然以那洞察之力,還不得鬧得個雞飛狗跳?
容千戟一顆心被上千百年的情愫包裹得暈暈乎乎,眉頭一皺,妥協道:“我先化作蛟,再入水,可否?”
白虎不解,虎尾甩出波浪的形狀,學着吼了一聲龍吟,那聲音如何聽如何別扭,但容千戟還是聽懂了,道:“我暫時已化不了龍身……”
他長袍被拎起一點,白淨的腳踝上還留有撕去鱗片的疤口,如今的鱗片與龍鱗不同,淺青暗淡,白虎猛撲至跟前,張嘴叼他的衣擺,驚得容千戟險些沒站穩,只得扶住它的獸首。
白虎在他腳踝處趴伏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未起身,容千戟去捏它一對柔軟虎耳,不料白虎粗砺的舌卻舔了上他的傷口。
他心間一震,不敢動作,想起當年他淘氣,上了仙山捕鶴,父皇派人來捉他,沖得最前面的便是重斷,重斷率先拎了他離開仙山,見他摔跌于石巒之上,受了些皮肉傷,便采了草藥,一點點地給他抹。
那會兒重斷的手不似現在這般,看着就冰,反倒熱乎得緊,一抹上來,容千戟都不覺得疼。
他低頭看這頭白虎,嘆一口氣,沒忍住又去捏它的耳,道:“我化了蛟的模樣,未免太過醜陋,你允我使障眼法,我便可以人形入水。”
容千戟內心小小糾結,怕白虎跟他鬧脾氣,便添一句:“待我好了,再化龍與你看。”
白虎應了,容千戟只當它如同大貓般,去揉他的獸爪,笑道:“你倒是真好。”
比你本人好多了,你可知道?
重斷這幾日攔了唐翦來探他,南天門也不讓他去,哪怕是像往日那般由神兵看守,也不行,容千戟隐約察覺有要事發生,但苦于白日裏見不到重斷,自己的靈力也早已被封鎖一部分,根本難能得知天宮之事。
白虎見那瑤池之水都快涼了大盆,催促着容千戟,自己也如在水裏一般,興奮不已,看得容千戟連連嘆氣,果真是獸類,他怎麽不記得重斷如此好水,從前邀他下玉泉湯池,重斷總是面色一紅,說不便去。
容千戟撚起衣袍,褪了半邊,施下障眼法,朦胧間,便只能見得他的面容,脖頸,以及肩頭……
還未來得及脫下裏層的內裳,容千戟忽然發覺殿內空曠,連忙将障眼法抹了,催力排霧。
只見白虎已消失不見,瑤池之水灑了一地,而他房內那用以盛水的琅紅釉邊,躺了一個人。
容千戟一愣,看清那人面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不自覺地坐下來……
“重靖。”
容千戟喚他,“重靖?”
他用一只蛻了青鱗的手,去撥那人潮濕的發縷。
臉還是那張臉,身軀還是那身軀。
這人寸縷未着,背肩、鬓側隐約印了白皮虎紋,如濃墨潑出的眉眼俊朗淩厲,薄唇淡色,脖頸間還戴着一塊玉雕龍。
系玉的紅繩,還是他偷偷朝天宮月老求的,那仙兒還叨叨小龍太子情窦開得過早,遲早得讓陛下責罰一通。
不料一語成谶,這一罰,罰得成了敵對,血淚雙含,犯不共戴天之仇。
重斷這一張臉無可挑剔,眉心卻撕裂過,有着淡淡的裂痕,旁邊長好的皮肉像是被什麽覆蓋過一般,平平整整,幾乎快要痊愈。
容千戟記起來,這是他的龍鱗。
他只當是重斷淘氣,頂着白虎原身去外游蕩一圈回來受了額間的裂傷,可到底是為何,重斷的肉身,這一處也有傷疤?
為何白日,見不着重斷頸項間的玉雕龍,見不着這一處裂痕?
他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渾身的觸覺都像被擠迫到了一處去,一動不動地盯着慢慢睜眼的人……
難道,白虎真與重斷靈肉分離,再不可重合?
可那人睜眼之後,裏面仍舊帶着獸類的嗜殺之光,未通靈識,只是帶了些柔軟,回頭來看他。
容千戟心下明了。
竟是這白虎漸通人性,估計……估計是看了自己脫衣,一不小心,化了人形。
他深吸一口氣,試探性地問道:“我是何人?”
化了人形的白虎就是重斷本身,現下在夜裏卻是魂魄分離,誰也不識得,只是冷着臉不答話,可容千戟一擡手,他又慢慢走過去,蹲下身來,任由容千戟的指尖穿插過他的發。
容千戟又問一遍:“我是何人?”
重斷不解,喉間傳出虎嘯,根本說不出人話來,忽然想起他叼上來的那蓮花銀盆,便想俯身去用嘴取,容千戟急忙伸手去替他拿了,盯着他的臉,認真道:“你可以用,爪子,明白嗎?”
他的掌心忽然被重斷拱着,用鼻尖輕蹭了蹭。
重斷再慢吞吞地,用手去取那蓮花銀盆,伸手去撥弄那瑤池的水。
水已經涼了。
掌心的觸感讓容千戟一愣,唇角一顫,險些掉出淚來。
他看着重斷,卻像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重斷,你這個斷字,改得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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