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容千戟。”

重斷忽然開了口,眼瞳裏情緒晦暗不明,“你可曾聽過天界傳言你我二人之事?”

撫着手腕邊淡青鱗片的容千戟有些愣,不解道:“未曾。”

他消息閉塞,哪兒能聽到什麽傳言,只能從侍從的言行舉止猜出些許,不過就是那些他昏庸涼薄的事,說他不配為帝,說他自私自利……

可未有人知,當年老龍王屠殺白虎一族滿門之後,他雖年幼,是怎樣踏遍人間山河去尋重斷,年過十歲後又是怎樣在天宮為白虎一族翻案,直到那日重斷帶兵攻入天宮,他也是先遣散了各路護駕仙神,允了他們各自逃難。

他容千戟貴為天界龍王,不得逃,不得降,只能鎮守最後的一片淨土,并與此共存亡。

千算萬算,他未曾料到,重斷似乎是已忘了他。

可是他的心上人,并未取他性命,并未将他龍珠剖出祭天,而是将他養在龍宮,寸寸折磨,又予他偶然溫柔。

他在一時間聽到“你我二人”,胸腔之中急促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終究是抵不過好奇之心,問他:“是何事?”

重斷負手而立,身後的猩紅披帛被穿堂風卷了邊角,他看着容千戟原本黯淡的眼神變得澄澈有光,胸腔忽地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他垂下眼,啞聲道:“走罷。”

第二回 下到人間,由于自身受損法力不夠,容千戟化了小蛟,被唐翦拿錦盒裝了起來,攜帶于身,哪知方才出了南天門半步,重斷化的一股勁風卷停在跟前,空中傳來他低沉的嗓音:“小龍王交予我。”

唐翦犯了難,他打心眼裏是疼這小龍王的,但不知重斷要這錦盒有何用處,便多問了句:“你可看得好他?”

說交就交,這小龍王要是出了半分差池,将軍心裏可有個數?

将軍是不知曉自己與小龍王的前塵往事,可他唐翦為心神,是将小龍王一顆玲珑真心窺探得一清二楚,歷歷過往,了然于心。

重斷沒由來地煩躁,施法奪過唐翦懷中錦盒,狂風卷襲而過,他馭雲八千裏,先一步踏入了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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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宮一季未過,而人間已在同時迎來了第十年的冬至。

這人間十年未有龍王供奉,民間傳言說天帝已死,不久三界即将大亂,衆生藜藿危矣。

不知誰先挑起的恐慌,從皇城開例,各地百姓紛紛進了當地最大的天宮廟,渴望着祈福消災,人界永昌,都等着龍王來平定世間震蕩。

“唰——”天宮廟前掃地的小僧握過一柄竹節。

他正将落灰趕到樹蔭下去,卻不料冬日的午後來得過猛,刺得他“哎喲”一聲扔掉竹節,急忙去遮捂住眼,卻只見指縫之間洩入天邊陣陣金光……

重斷正立于一處山脈的雲端,早早施下障眼法罩住自身,托出錦盒中的小蛟,任他在自己掌心化作人形。

容千戟醒的時候正靠在重斷的懷裏,他一愣神,睜眼環視了四周,險些跌落出去,“這裏……”

這是往年他來人間入口的山巅,曾經他與重斷策馬并辔過了仙山萬座,才趕來到此處,兩個人目及四海, 找了許久的路,才尋到皇城集市的入口,而這麽費盡周折,只為了容千戟一句“人間的小孩兒都有平安鎖”。

那年重斷不懂煙火,變不出幾兩錢財,取了腰間的三生佩石,交予鑄鎖的掌櫃。

那枚三生佩石做出的平安鎖,至今都在容千戟的枕邊,牢牢地鎖着,這一見了故時之景,恍惚間,容千戟有千萬個欣喜,莫不是重斷原諒他了?

容千戟難得撥見了希望,擡眸問他:“你為何帶我來這一處?”

“……”重斷一時說不上理由來,他完完全全就是憑借着對人間的直覺,盲着摸索過來,望見這一處山巅,覺得累,便駐足停下,讓容千戟在此處昭布天下。

“你說,”容千戟急了,“你是不是忘了這一處?”

“忘了。”

重斷幾乎是不思索地答,腰間斬龍戟又铮铮作響起來,他望着眼前一片大好河山,眼底有了倦意,再加上近日因小龍王之事心煩意亂,不免催促他道:“人間都跪下了,你出面罷。”

嗜血的氣息吞噬了他身上的仙氣,重斷一身玄甲,映得容千戟刺眼非常。

他聽完這席話,心中一窒,不再作別的言語,呼氣馭力,吞吐出一朵天邊的雲。

容千戟雙腳着在雲端,還有些許不适應,心下的疑問不減,陪自己來人間昭告的不是唐翦麽?怎麽是重斷?

再說……重斷如今取了天宮聖位,應當借此機會向人間宣布天宮易主,何必再讓他這前朝餘孽來此布施人間,積福積德?

容千戟知時間緊迫,催動神力,以龍珠為軸,映射了漫天金光,将真龍神形更加盡力地化到最大。

腰拴紫檀珠串的主持從廟裏踱步而出,手裏還握着香燭的人們紛紛大喜過望,跟着趴在廟裏窗邊叫喊:“龍王!是龍王!”

“久旱逢甘霖!這是要布施恩露了!”

人間可不知龍王姓甚名誰,只認他們的保護神,天宮主宰,倘若有人細看過容千戟的神像,便會發現如今天邊這條龍,并無龍翼與角。

天邊波濤翻卷,龍形隐沒在萬裏雲間,它口旁須髯近乎透明,颔下明珠泛光,喉間幾片赤血逆鱗已長到羊脂玉般的身軀裏去,後肢交叉盤旋于龍尾,擺動些許,便扇動開了山間清風。

龍王現世,人間匍匐,萬物稱臣。

禽鳥驚掠,飛雨時鳴,天際風疾似濤,驟雨洗刷過千岩濃翠,沒過幾時,崖邊積雨已沾濕蒼苔,容千戟收了手,天邊再次破出萬裏日光。

重斷從頭到尾,不過是位旁觀者,他冷眼對着這一切,他曾唾棄的可笑世間。

他暴戾,恨天神主宰了所有,恨他一族上百人被屠殺了滿門,他不記得自己曾有過情愛的瞬間,不記得往年每逢梅雨時節,小龍王會為他捧一抔人間的雨。

這個對他态度出乎意料的小龍王,如今立在雲雨之中,水色栽眉,遠山入鬓,皮相是他在蒿裏山閉關受罪時都未曾見過的好,特別是那雙眼……

裏面是他今生未曾見過的情潮。

容千戟步下了龍形圖騰在天上,大約能維持一個時辰,腳下的山巒河川被雨淋得通透清新,他不禁閉了閉眼。

“你為何不殺了他們?你如此憎恨三界條約,憎恨皇權神勢,你可有想過滅了這三界?”容千戟問道。

重斷低下頭的一瞬間瞧見他睫毛上墜落的雨霧,怔愣半晌,應道:“我只恨天神。”

容千戟當作未聽見這句,自顧自地說:“你可見過天宮供佛的祈殿落雨,一到晨起,滿庭風露……”

你打了一把傘,立在雨中,說宿雨未收,叫我一同去看。

可是論誰都知道,天宮上神,怎會挨淋,連雨都不會落到我們身上去。

重斷聽他忽地不接言語,便側過眼瞧他一眼,容千戟深吸一口氣,慢慢地說:“可與長安城媲美。”

“是麽,”重斷理他了,“三界常言天宮之物乃世間之最,可我倒覺得,人間甚美,天宮比不得。”

容千戟知他對天宮深惡痛絕,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何?”

重斷冷笑一聲:“表面越是幹淨之地,反倒藏了越深的污垢,你們上神個個金制玉造,卻是都帶了層面具,永遠不知心。”

那日布施之後,雨後初晴,容千戟被重斷帶着隐身前往了一趟天宮廟。

重創過後,他的龍形堅持不了太久,全程都在重斷的庇護之下,二人自然挨得近,容千戟大氣不敢出,滿身,滿心,都是重斷的仙魔之氣,混雜在一起,竟意外地勾人。

他望着天宮廟上自己的塑像,是許久未新修繕過了,還是那個滿臉稚氣的少年,神韻頗像,眼下那顆朱砂痣點得濃烈,倒真有那麽些真人就立在那處的意味。

重斷也在看小龍王的塑像,看久了越發覺得眼熟,再看看容千戟,他沒由來地覺得,小的那個塑像,反倒更加讓他覺得親密些。

“果然是上神,”重斷道,“皮相都是天界之最,這三界還有誰能與你相比。”

容千戟忽然挨了誇,從前的重斷也是這般愛誇他,但分明少年時的重斷也是那般豐神俊朗,快意潇灑,常有小妖混進天界來看他,惹得容千戟氣了好幾次,有一次氣得重了,跑走的時候絆了跤,他慌張着爬起來,不敢讓人看着他這般丢人的模樣!

待他起了身,重斷從轉角奔出來,抱他,問他摔疼了何處,容千戟鬧,說摔得心疼,重斷握了他的手。

“容千戟,心疼的是我。”

回憶點到為止,容千戟點蓮花燈的手微微顫了些,偷偷去瞥重斷的面龐,說:“你那時,也這般好看的。”

“我?”重斷說來諷刺,不願再提,只道:“撕過數次的皮相,何來好看之說。”

容千戟見他面色陰郁起來,不敢再多問,他在天宮廟的祭壇上重新施法過後,從空中抽出一緞紅綢曳于地面,蓮花燈下還壓了紙箋,容千戟将兩物綁在一處,交予重斷。

重斷拿着這俗世凡物,不免皺眉道:“作何用?”

“祈福,你想要什麽,就寫在上面。”容千戟低頭,執了狼毫。

重斷不屑道:“我就是神,我向誰索求?”

他嘴上是這麽說,見容千戟正在認認真真寫字,終是也拿起那筆,蘸了墨,往紙箋上添了二字。

容千戟颔首,将“願君平安”四字寫了一遍又一遍。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倘若真有那一天,他倒希望能把一切都結束得果斷一些。

重斷也落了二字,是為“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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