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聽完月白仙君一席話,容千戟片刻都未回過神來。

容氏一族本就人丁稀薄,枝葉不散,幾乎世代單傳,有能力者居高位,他本就不是一個多麽能握穩皇權之人,況且如今被抓到天宮茍延殘喘數日,無力救座下朝臣于水火之中,他愧對于三界喚他一聲“龍王”。

他從胸前剖下半片護心的龍鱗,化了錦盒将其放在內側,并未直接拒絕月白仙君的建議,只道:“此等信物,你且先拿好。”

他又道:“如今父皇已死,可一命終抵不過重斷心中白虎一族上下數口人命,不知他往後計劃如何……也不知加上我一命,他能否放下。”

容千戟把錦盒輕托予月白仙君掌心之內,“你且記好,如若重斷大開殺戒,破亂天宮,變将此信物交與佛界,有一始祖名曰燃燈……”

天宮與佛法三千世界分得很開,須彌山這種聖地,小時候容千戟都極少去過,偶有盛大集會,父皇便親自派些使者同他一起,前往須彌山請那些個真正厲害的神。

其實那些都已不能稱之為“神”了,容千戟總找不到合适的詞語來言說,只記得有一燃燈佛專修過去,為過去佛。

當初盤古開天辟地,最後一口真氣化為“三清”,故有了天界仙君,濁氣凝結生了邪神魔界,身影為鬼祖冥宗,他手上被神斧磨厚的老繭,變成了佛門祖師,即燃燈佛。

父皇曾說,世人只拜未來佛不拜過去佛,燃燈過得也是清閑,便常派容千戟過去修學,那時容千戟過小,懂得少,只記得燃燈佛常念叨的一句:“過無數劫你當做佛,頸上肩上各有光明①。”

多欲為苦,生滅妄見,不見世間過。

月白仙君一時愣了神,不知是否該繼續勸說容千戟随自己走,問道:“殿下,那你該去何處?”

多日不見,如今的小龍王面容又褪去幾分稚嫩,眉眼間是化不開的倦怠,“生死有命,我容家欠他,天宮皇位我不能拱手相讓,僅剩一條命,便給他抵作債去。”

上輩恩怨,容千戟從不覺得就真的與自己無關,現已牽連到三界五行,他作為天界之主,只有出此下策。

也不知他這一命……重斷如今已不記得他了,還願不願意,再看他一眼。

還有那個幫着重斷做事的唐翦,也總是勸他走,他若是走得灑脫了,重斷怨氣未了,這一世也再入不得輪回,若在天宮殺個痛快,再逼到三界之間,那可如何是好。

容千戟年紀雖小,但在這一事上已有了自己的選擇,連忙将月白仙君扶起來,道:“你先走罷,錦盒收好了,且告訴所有人,莫要再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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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仙君紅着眼看這曾經的小皇子,昔日還稚嫩非常,如今已為翩翩少年郎,卻沒幾分生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着“莫要等我”。

容千戟垂了眼,勉強勾出一抹笑,你說這世間萬物何其多,等我豈不是不知要捱到何時。

“天界新皇……如若我未回來,就從龍池挑一只小蛟,帶與雪窦山,給未來佛教導。”

“殿,殿下,”月白仙君都被說得呆愣了:“可是容家……”

“這皆是因果輪回!”

容千戟說完,鼻間明顯鑽進了一絲熟悉的氣息,連忙道:“想必是心神巡天回來了,你盡快走!”

話音剛落,月白将那錦盒匿于體內,化作原身麒麟,伏地乖順,眼瞧着唐翦領了一衆金甲神兵破門而入,手執那把折扇,大喝一聲:“何人在此!”

裝腔作勢,無非是做與誰看,唐翦掃視一圈見了地上的麒麟,望向容千戟的表情嚴肅了幾分,果不其然,水神明逍緊随其後,化了波濤洶湧而入,立地成形。

那潮氣與猛浪,幾乎快吞噬了整個屋內的擺件,明逍勢大,立刻變出水網捆住地上的麒麟,冷笑道:“我說龍王寝宮好大一股子仙氣!想必是小龍王部下前來私通了不成!”

容千戟雖為階下囚,但也仍是天宮太子,聞言眉心一跳,銀牙咬碎,怒斥道:“休得無禮!”

明逍對人間了解甚少,一句“私通”不知是踩了誰的底線,屋內狂風一作,容千戟只見那水神身後不知從何處蹿出一簇紅黑人形,回身一轉,是那原本閉關于山洞之中的重斷!

他低垂着眼,神色過于黯淡,容千戟看不真切,只覺得那面容陰冷,冷得可比這幾日的飛雪狂風,怒火熊熊,山雨欲來。

當時的重斷和容千戟都未去想過這所謂的“怒氣”,到底從何而來,包括在一旁的唐翦,只覺得理所應當,未曾想過,重斷明明是已斷了情根的人。

明逍一心護主,側身擋了重斷跟前,作揖道:“将軍,這逆賊當誅當殺,還是用……”

重斷冷瞥了地上的麒麟一眼,道:“放了。”

他像是嫌髒,以長戟挑開水神的水網,眼神利劍一般看向容千戟,又說:“既然小龍王願以一命抵一族之命,我也成全。”

地上麒麟一聲嚎叫,欲縱身而起,容千戟一身厲喝:“趴下!”

唐翦愣在原地,一時間讀不懂重斷的心思,慌了神,目光投向容千戟,後者點點頭,閉了眼。

眼下情況耽擱不得半分,唐翦施法裹起地上水網捆住的麒麟,喚了金甲神兵來助,指尖禦風,折扇一卷,将麒麟肉身收入扇中,轉面朝明逍一欠身,低聲道:“勞駕。”

他搶了明逍的功,此後不知又要被下多少絆子,不過他與明逍明争暗鬥多年,此等伎倆早就被對方咬了個通透,明逍也知他是為了幫容千戟,可重斷開了金口,便不願多做計較。

重斷站在原地不動,待屋內的人全都出去了,面上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對着容千戟,還是對着何處說話:“想死還不容易麽,不過一瞬間的事。”

容千戟愣住,揪緊了衣襟,道:“重斷,我父皇已死,而你大仇未報,我這條命你盡可拿去。”

“容千戟,天地主宰是我。”

重斷忽然周身戾氣洶湧,寒聲道:“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語畢,重斷轉身離去,衣擺掠下暗紅弧線,乍一看,容千戟想起幼年時在離恨天上見過的血蝶。

灌愁海的仙姑說,那些血蝶都是人間有情人生離死別時流下的淚……那些人可沒小殿下如此好命,連眼淚哭出來,都是甜的。

容千戟那會兒只是笑,心道這些血蝶豔麗非常,又覺那些有情人可憐,問仙姑,是不是感情之花綻開得愈豔,人流的眼淚便會更多一些?

仙姑說是,情深不壽即是如此……人一旦在乎得深了,受傷便更加容易,也更刻骨。

話說回來,重斷本在洞內閉關,唐翦靠靈識傳來一句有仙人入界,他周身的濁清之氣便都亂了套,原本穩定的心緒變得不寧,滿腦子都是容千戟那張臉。

他近乎千年未曾有這種感覺,陌生而讓他感到恐懼,這本不是他該有的。

容千戟那雙手,那截細白的頸項,眼下鮮紅的朱砂痣,勾魂的眼,流露的神态總像是獻祭,純澈而絕望……完全不似三界傳言那般,昏庸又涼薄。

重斷情根斬斷多年,從未遇到過誰如此輕易亂他神識,他裝不了鎮定,情仇交纏,在腦海裏埋下隐刺,紮痛得重斷常喘不過氣來。

閉關的這些天,常在山洞裏,想到某個場景,比如自己低頭入目又大又厚的虎爪,比如容千戟緊鎖着眉從腳踝剝一片龍鱗,再比如,他膩在容千戟懷裏,擡眼便是那白頸,直叫他想一口給咬斷了去。

如今提前出關,方才趕到容千戟寝宮之內,只聽得一句“我的命你想要便拿去”,重斷原本鎮靜的心神俱亂!

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咆哮得厲害,殺了他,重斷,殺了他報仇雪恨。

而他的手又根本不聽使喚,拿不動那斬龍戟一般。

那物件又裂了些口縫……重斷已不想再修了,容千戟如今從容赴死的樣子,哪還需要他提上斬龍戟殺他。

月暗雲霄,晚來風起。

稍不留神,天宮又入了夜。

①譯自《修行本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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