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日,容千戟靠在重斷懷裏醒來。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已不知有多久未睡過如此安穩的覺,睜眼的第一反應是往人胸膛上拱得更舒坦些。

容千戟迷迷糊糊地,甚至伸胳膊去摟了重斷的脖子,但又下意識般,半眯着眼,想伸手去抓被褥搭在身上,猛地被重斷用手臂箍得死緊,摟得更貼一些。

重斷扯過團錦被來,搭上容千戟的肩,直接将他整個人攏在溫熱的被褥之中,露出小半截白皙的額角……遠遠看着,大将軍身前床帳內隆起一處鼓鼓的小包。

“天剛亮,”重斷悶悶開口,“再睡會兒。”

他昨夜抑制體內獸性耗了不少精力,坐在床頭一直不太敢動,他不動了,容千戟也不敢動,倒是一貼了重斷的身體就放松得多,就着有人暖床,才昏昏欲睡,閉眼就入了夢鄉。

重斷一夜倒是沒休息,他明顯感覺到,昨晚他親容千戟臉的那一下,後者渾身都抖了。

以至于後來他說出那一句話,容千戟捂着臉把頭埋到雙膝之間,不吭聲,也沒哭鼻子。

只是吸氣,又吐氣,沒有回話,慢慢挪到自己的枕邊,合衣欲睡。

渡你……我拿什麽渡你。

你是船舟載帆,我是江湖河川,若是我渡你過了,你還要我嗎?

容千戟默默地想,默默地掐自己的手臂,那會兒的他還不知道,水沒了船依舊奔流不息,但船沒了水,只得停在原地。

不管容千戟現在何種神色,重斷态度強硬,伸臂就攬他,容千戟掙紮不過,被摟進了懷中便作罷,選擇安安靜靜地閉上眼。

如今晨起了,容千戟還有些懵,耳邊響起重斷的聲音,腦子裏還是一片漿糊,只當是做夢,慢慢又閉上眼,想再睡會兒。

重斷側着頭,鬓角的發披散着,遮了半邊臉,依稀只見得輪廓分明的下颚線條,與輕輕滾動的喉結。

直至午時,容千戟翻身起來,一頭烏發直鋪在龍床之上,似是被人拿了木梳理過,龍袍疊得整齊,上面放了一塊小小的玉雕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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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雕龍似是碎了裂口,痕縫中灌了血……現下散發着微光,估計過不了幾日便會被養成血玉,從此就有靈性了。

為什麽重斷要把玉雕龍取下來放在自己的衣物之上?這玉雕龍算是他二人之間的信物……如今放在此處,莫不是想起來什麽了?

他昨日說那些話到底是何意?

容千戟心頭一緊,環顧四周,朝着門外吩咐道:“來人!”

鲟魚精端着纏絲瑪瑙盤進屋,腳上一雙繡鞋踩得搖搖晃晃,驚慌道:“陛下,您,您醒了……”

“大将軍去何處了?”容千戟問道,手攥被褥攥得死緊,他這龍角才長出來不久,一發怒就容易沖火,角尖發熱,灼傷一般地疼!

“大将軍晨起後便出去了,心神大人說,說……哎呀!”鲟魚精險些咬了舌頭。

心神明明是吩咐了怎麽告訴小龍王的,她怎麽給忘了?說,說大将軍去山中了?還是去洞中了?好像聽說下界了……怎麽說!

鲟魚精迅速搜索記憶中的地名,只得悶着頭答:“大将軍一早攜了水神,不知是去了何處,興許是人間又……”

“行了,”容千戟皺眉道,擡手拿了唐翦送來的牡丹绫帕賞她,“帶上些錢財出門逛逛罷,給我帶些花糕回來,聽說最近人間正逢……”

他是記得之前聽下人講最近人間有什麽節日,但是這一下就給忘了。

鲟魚精掰着手指掐數,瞪着眼,認真道:“中元節!七月半鬼門關大開,冥界亂成一團,我不敢去!”

容千戟一愣,冥界開始亂了麽?

“往年每逢七月半,也亂?”容千戟疑惑道,“以前中元節我還下過界的,雖說人間确實妖風陣陣,陰森得緊,但也還好……”

鲟魚精急得絞起手帕來,長袖飛帶一陣亂晃,“這幾日吓人得緊!冥界好像出了什麽事情,鬼門關關不住,小精怪蹦出好多,忘川河的水都快被喝幹了!”

“你還真敢說,”容千戟笑不出來,覺得越想越頭疼,便道,“你去取第二個博古架上的菱花鏡予我。”

他吩咐道,又添一句:“鏡面朝下。”

鏡到手中,兩側象牙镂花刻得十分好看,面上便是一塊琉璃做的透明鏡,遠看就像中間是空的一般,容千戟拿起來端詳,還未看個仔細,琉璃面上便一陣水波蕩漾,慢慢暈開一片刺眼的紅。

整個鏡面呈現出一股血腥之氣,紅得濃墨重彩,偏黑發紫……

容千戟隔着鏡子都能聞到那股子腥味,怔怔地看着,心中響起唐翦那日的話:“這面鏡,若執在手中,便能随時看到心上人……”

出什麽事了?

七月半,中元節,鬼門關大開,冥界,放河燈,焚紙錠……種種因素加在一起,容千戟渾身都起了冷汗,龍尾搭在床沿微微擺動,掃過桌腳,差點掀翻了面兒上的茶碗。

夜裏重斷未回來。

容千戟身子還未調養好,龍尾沒辦法斂去,龍角又在發燙,雖然已好了不少,但十二魔君在這龍王寝宮設了結界,他硬闖根本不可能。

況且冥界情況尚且位置,南天門又有那麽多人把守,唐翦似是也跟着去了,容千戟喚了人去請了幾次都沒見着人,他只得在房間裏着急,不斷地拿着那面鏡子看……

那血腥色并未散去。

夜到了五更,天際都吐了些魚肚白,日光昏沉欲曉,南天門大開,重斷領了一衆麾下将士回天宮,聽底下去接應伺候的侍從說,大将軍那血沿着南天門一路地拖,拖到龍王寝宮門口,站了半個時辰。

那血彙集在腳下,形成一灘小小的泊。

容千戟徹夜未眠,一看結界自破了,便抓起鶴氅披上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門,老遠就看到重斷手裏一把殘劍,砍得還剩半截,滿身血污。

他的重斷,頭昂起來了,用一種當時容千戟震撼的眼神看他。

似是虔誠,又近乎絕望。

重斷仰着下巴看他,幹裂的嘴唇翕着,身後有混濁之氣洶湧而出,黑影一般圍繞着他,四周的麾下将士皆銀铠玄盾,跪在地上,把頭都藏在了盾牌之後。

小龍王來了。

這小龍王與大将軍的關系在天宮之中傳了又傳……衆人雖不言語,不敢妄論,但多多少少心裏有個數,再者大将軍這最近的異常反應……

誰都不敢擡眼去看,死字一把刀,怕臨到自己頭上。

容千戟跑得快,鞋都沒穿,睡袍搭在身上,寒風起,卷起衣擺,依稀都能看到曾經被腳鐐鎖過的腳踝處,有一道淺淺的痕。

風再吹得厲害些,能看到幾小塊舊傷,新肉和鱗片才長出來,如梅花印一般烙在皮膚上。

重斷眼內渾濁,一邊臉上忽然冒了虎紋,耳朵化了獸形,眼角微吊,斜飛入鬓,目作金青,漸漸地顯了虎形……

“重斷!你看着我!”容千戟眼蓋皓白,顫抖着去捧他的臉,一如既往地,看重斷眼內嗜血的紅,看他周遭被魔氣束縛,“你看着我……”

重斷渾身都在顫抖,抖得幾乎拿不住手中的刀刃。

他半邊臉都化了虎面,喉間隐約溢出陣陣虎嘯,像是悲鳴,又似怒吼,如狂風驟雨席卷而來,回蕩得天宮都震了幾番。

臉被容千戟用手捧得溫熱,重斷愣愣地擡起眼看他,大口喘氣,身後魔氣退卻不少……

他猛地扔了那截斷劍,用力地,狠狠地,将容千戟摁入了懷中。

頃刻間,殿前飛花下得大了……

遠處天際雷鳴電閃,混着雪來,如怒濤卷霜。

哪怕是很多年後,容千戟才知道重斷在中元節那一日去做了什麽,但每每想起這一個場面,仍然是止不住的心驚肉跳。

他生氣,氣重斷不顧一切,氣重斷視死如歸,氣得三界震動,後來史書上講,某一年中元節過後,人間雷聲大作,閃電驚光,接連不斷地下了五天五夜的雨。

刻骨而冰冷,淅淅又瀝瀝……衆生只當是梅雨時節,只道是清明雨落。

今年不過潮濕了些,比以往,更潮濕了些。

那日重斷在容千戟的手心中漸漸緩過神來,靜靜地感受着心上人來自掌間的熱意靈氣,渾身被包裹得通透,幾乎是自盤古開天辟地之後,由血脈決定的君臣關系,在此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重斷近乎是不受控一般地,想要跪伏在容千戟的腳下……想用臉去讨那一腔真心,用心去要那一唇的芳澤。

君臣之間,對他二人言,便是如此。

千百年的深仇雪恨,到頭來碰上宿命,通通從有化無,全藏進了心裏,各懷心事,又各自立地成佛。

容千戟用月白色的睡袍不斷去擦重斷身上的血漬,輕嘆一口氣,心知自己不能多問,去瞧重斷的表情,這人好像也沒有任何要告訴自己的意思。

重斷如今乃天界神力之首,幾乎無人治得了他的傷,容千戟思來想去,只得小聲在他耳邊道:“去靈山。”

就是幼年時常與重斷練習騎射的那處山。

靈山上常年開遍亂紅,每逢人間春至,那芬芳之氣到了天界來,常有小仙游玩此處,若是撞見重斷領着容千戟在此處習武,便稱贊幾句,道白虎族好是忠心耿耿,直接派了長子來給小太子作陪。

容千戟現下再聽來想到,方覺那倒像是諷刺。

靈山的溪水自佛界而下,那是跳脫出三界五行之外的地方,聖水只有天界之人取得了,千百年來從未斷過,說是若受了重創,每季可供一位仙人沐浴一次,藥到病除,通體舒暢。

天界皇族隕落已過了幾月,這一季更是鮮少有人來此處,容千戟忍着一身的不适帶着重斷到了此處,彎下腰去攪動那溪中涓流的水,道:“你且脫了衣下去。”

重斷傷得不輕,沉着臉聽容千戟講話,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自從确認了自己心上有這個人之後,想盡辦法要靠近,又不敢觸碰,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

如今戰亂紛紛,此去冥界幾次铩羽而歸,反倒落得一身傷痕,一時間,重斷不知如何面對容千戟。

大将軍重斷,心思過于陰沉,城府極深,暴戾無情,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三界傳聞便是如此,重斷認領一半。

且還得加上一條,便是,凡事自扛。

他用近乎悲哀的眼神去望容千戟的背,那人正背對着自己去摘溪邊的草藥,嘴裏還念叨着:“聽藥神講過,這對傷口愈合有好處……”

容千戟說着,掰了一小片葉揉撚開來,抹到自己的龍角之上,又落了滿臉的細碎,沒忍住一笑,回神過來看重斷,生怕他方才那幼稚的樣子被重斷看了去。

重斷慌亂地避開他的眼神,手心攥得死緊,現在容千戟對他越好,他反而越愧疚。

容千戟一對舉世無雙的龍角被他削磨成這般……他原本好好的,活波外向的愛人,被命運折辱成了這般。

他瞞了容千戟太多事情。

包括現在所做的一切……他重斷瞞了太多太多,他如今什麽都求不得了,不敢求了,只求日後容千戟不會怪他。

不要怨他……也不要愛他。

容千戟見重斷遲遲不動作,擔心他傷口失血過多,便大着膽子親自上手去解重斷的衣領扣,後者愣在那裏,看着容千戟紅着一張臉,小心翼翼地靠近,垂着眼,為他寬衣。

這小龍王,月眉星眼,瞳胧鎖霧,垂下眼時,眼睫在眼窩打下一片扇影。

重斷忽地想到夏日時靈山上紛飛的蝶,如清風自來,是鋪天蓋地的豔麗……

他不知為何會忽然想到這些破碎的記憶,定了神去瞧容千戟,思緒萬千,伸手抓住了容千戟在自己身上作亂的手,啞聲道:“泉水治百病,你身體虛弱,為何不去?”

容千戟迎上他,慢慢開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如今争這個,還有多少意思?”

他和重斷沒多少活頭,他都明白的。

仇恨化不開,愛意更甚濃。

三界不容,萬物伏誅,他若是死了,重斷也沒活路。

唐翦說過,重斷生來為了仇恨,為了金戈鐵馬,為了用一把刀砍破天宮枷鎖,為了拿那斬龍戟,取容氏一族項上人頭。

如今容氏只剩容千戟一個。

容千戟又覺得重斷将他的掌心攥緊了一些,重斷眼內兇光乍現,卻難得沒有發火,只是淡淡道:“你看得通透。”

“想那麽多又有何用?你舍不得殺我,”容千戟輕聲道,“我也有能力殺你。”

重斷閉起眼:“你我皆會如願。”

容千戟沒懂這一句話的意思,看着重斷略有些疲憊的側顏,着了魔地靠上去,如今日在殿前白雪上一般,倚在他胸膛前,不說話。

這兩人就是這般。

明明內心已把對方撕了個粉碎,再見面時,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原諒,忍不住去摸那明知燙手的心。

容千戟永遠記得,那年天界收複暴亂蠻荒之地,風急雲闊,方才學成一身武藝的重斷飛跨上馬,動作雖略顯生澀,卻仍然卓爾不凡。

少年俯身折了樹梢一枝杏花,吹哨喚來神鳥。

那神鳥銜着那枝花飛到雲端步辇之內,容千戟驚喜地掀開珠簾,接過那枝花,擡眼去看已回身朝遠處縱馬而去的重斷,身後是神兵三千,旌旗招展,好不威風。

他當時就想,這可是要守護自己一生的人。

容千戟那會兒還問過重斷,是不是想要什麽,都能給我?

重斷點點頭,那時還是少年心性,出口的話語狂得過分,遙指着天地,揚起唇角一笑:“殿下就是要這三界,我重斷,也要為殿下打來。”

多少年後,大概是千年了罷……三界确實打下來了一大半。

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思慮到了此處,容千戟去看靈山之巅經年積累的雪,如白頭了一般,被寒風凜冽卷起千層,不斷地往山腳落一些銀屑。

靈山背後便是瑤池,重斷沐浴後身體好了許多,上了岸二話不說,抱起容千戟就走,容千戟驚得不行,雙腳離地,一條龍尾被重斷拖在掌心,撓得他好癢!

容千戟紅了臉,說他:“你碰着我的尾了……”

重斷難得笑了,“龍尾怎麽了?”

容千戟說不出為什麽,就覺得癢,羞得快把臉埋進重斷的衣服裏去,“你犯上。”

“我早就犯上了,”重斷道,“從幾千年以前。”

容千戟有些錯愕地擡起頭,他想起來了?

重斷看透了他在想什麽,心頭鈍痛,只道:“我沒想起來。”

他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龍角,眼神黯淡幾分,繼續道:“再給我些時間,總會想起來的。”

長好了不少……重斷每每一想起,心中便悔恨得過分,那一刀一寸,分明現下都一點不少地還在了自己身上。

瑤池邊上,重斷變了一處山洞,燃了火在裏面,去看這夜裏開了滿地的螢光花,一張臉在暗色中明滅……

“想要天邊的星。”容千戟從他懷中探出頭來,伸手去撥弄瑤池邊的水,落了滿掌心的涼。

重斷摟着他坐在岸邊,逆光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地問:“地上的花可還要?”

容千戟低頭嘗了一口那水,答道:“要的。”

“你倒是什麽都想要。”重斷目光鎖在前方,忍住不往身旁瞧個分毫。

“我就是貪心,”容千戟停頓住,“我還想要你。”

天邊落了一顆星下來,瑤池邊壁花開得靜默,他舌尖聖水化了甘甜,重斷依舊一動不動。

容千戟聽到重斷緩緩地答:“盡管拿去。”

他一怔,眼淚就像那顆星一般落到地上,正恨道自己近日怎變得如此感性,就見重斷伸手撈了那顆甜丹起來端詳,入鼻一股馨甜。

容千戟道:“甜的。”

重斷沒有嘗,只是問他:“方才可是感動?”

容千戟點點頭,有些羞斂,不自在地伸手去撥弄瑤池的水,又聽重斷道:“感動落淚成甜,傷心則落淚成酸苦?”

“不,”容千戟搖搖頭,“都是甜的。”

重斷忽然伸臂去将他摟緊了些,唇角碾磨過容千戟的鬓發,沉聲道:“哪怕是落淚成靈丹妙藥,我也不想再看你哭。”

容千戟渾身顫抖。

他想起重斷……曾經也說過相似的話,甚至,神情也相似。

他心跳如擂鼓,又燃起了一些小希望,渴望着重斷想起來那些回憶,他不想一個人揣着這些度日了,他急需重斷記起來,又害怕重斷記起來。

那是個無底的深淵。

包括重斷現在這般地憐惜他,對他好,甚至第二次愛上,對他二人來說不過皆為一次度不過的情劫。

是榮損對應,兩敗俱傷,一場戲落了幕,便會狼狽收場。

雖說如此,但重斷這一句話,容千戟仍然忍不住地想要雀躍。

“你看,”他擡眼去望天邊的月,輕聲道:“這世間千般好……”

“不好,”重斷道,“對你我都不好。”

那夜天界的靈山,煙月星沉,瑤池之水還未得漲滿,容千戟眼裏的水卻是快溢出來。

我對你好,你對我好,不就夠了嗎?

他心裏這句話千回百轉,到了嘴邊沒有說出來,滿眼都是重斷微微側到一邊去的臉,兩個人坐着,都不敢看對方。

後來,容千戟才明白。

不夠的。

萬萬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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