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中元節過了便是人間中秋,天界卻度日如年般,仍然停留在飛雪季節。

往年的冬日都未如此漫長過,興許是負責四季更替的仙神不在,時節便永遠停在這一漫天飛雪中,入目雪白,倒是順了容千戟的心意。

他肩上一披鶴氅穿得皺了,偶爾太過畏寒,重斷解了紅披蓋在他雙肩之上,遠遠看去,倒像脖子上圍了個什麽。

一日容千戟站在殿前看天際飛得整齊的喜鵲,掐指一算,道是人間又正逢一年七夕。

這段時間,重斷到沒以前那麽無理了,倒是有點“無禮”。

開始強行闖入他的命數,一改放誕作風,對他百般地好,又不太懂如何溫柔,常惹得容千戟怒極,擡眼去看重斷皺着眉的樣,心中火氣又全給壓下去。

重斷好強,哪怕是在心上人面前也難得軟下來,用手背去碰容千戟的龍角,燙到手了,便低低問一句:“你生氣了?”

容千戟轉身坐好,也不是賭氣,只是道:“沒有。”

興許是之前都快把最後的一點心動折騰沒了,容千戟以龍尾在榻上亂擺,悄聲問他:“我是誰?”

重斷張張嘴,像是不想提那個姓氏,沉默不語後,還是開了口答:“千戟,容千戟。”

“容晉生的兒子……”容千戟閉眼,“天界之主,龍王容千戟。”

重斷像是被燙着,卻還是從身後攔腰抱他,只是講:“我知道。”

容千戟不再接話。

他心疼重斷這樣子,像是想要推開,又想觸碰。

果真是一旦愛上了,不管人性格如何大變過,世間所有的情愛,都是這樣将對方捧在手心上的嗎?

以前重斷寵他,放養他,溺愛他,如今便是圈養他,霸占他,甚至帶了些窮途末路的蠻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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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重斷又待他好。

好到每逢月圓,以虎血喂他,好到一日三餐親自檢驗,好到連人間七夕節,重斷都帶他下界去看了燈會。

不是往日那般前後簇擁着,不帶兵不帶卒,未有坐騎,只是禦風而行,穿過雲霧高山,到了人間。

落地時,人世已是月上柳梢頭。

二人恰巧遇見有未出閣的女子閨秀,從木制高樓之上朝人群之中抛擲繡球,有男子搶到,欣喜若狂,所過之處一陣沸騰,紙燈挂在樹梢明明滅滅地晃蕩,樂師打鼓奏樂,好不熱鬧。

容千戟混在遠處的攤販身邊,以銅錢換了棕葉編的螞蚱,拿在手中把玩,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問重斷:“若是哪一日,我在天宮,你在冥界,我抛這球,你可能接到?”

重斷盯着他手裏的螞蚱,沒見過,覺得新奇,答道:“如若我不在冥界?”

你還抛嗎?他沒問。

捏着手中的螞蚱晃悠,容千戟只是覺得奇怪,“天宮冥界,你還能去何處?”

重斷笑了,眼裏情緒道不清,“你往天上抛。”

他拿過容千戟手裏玩的螞蚱,轉移話題道:“這是何物?”

容千戟諒他也想不起來,也不跟他發脾氣,垂了眼來,那顆朱砂痣愈發明豔,嘆氣聲輕,恐讓重斷聽到。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答:“兒時常玩的人間之物,有一年你來人間給我帶回的,我常放在太子王座之下,後來久而久之,在你離開天宮的那一天,那死物成了精,一蹦一跳地不見了,也不知去了何處……”

容千戟想笑,又笑不出,只得悄聲地說:“那會兒我在想,你看,連編的螞蚱都不要我。”

那日重斷眉心緊擰,不顧周邊有沒有人,伸臂攬了容千戟入懷,摸他烏黑的發,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想說“對不起”,想說“我還要你”……

但,他說不出。

重斷只是抱他,道:“我給你的,從來就不是死物。”

容千戟的記憶太多,千堆成疊,每一幕都記得仔細,重斷卻是斷斷續續,偶爾想起來一些,都是一晃而過,記不真切。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心中的确有這個人,哪怕已經斷了情根。

容千戟在他心上待得飄忽,一會兒有一會兒無,重斷仿佛耗了許多氣力去記住,去念想,卻總被什麽東西緊緊拖住了腳,拽住了衣尾,固執着不肯再讓他前進半分。

回了天界,容千戟禁足之令一己解,鮮少外出的他見天宮一番新面貌,心裏感觸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如今處處宮殿之內的布置,都像極了小時候。

比如那株琉璃神草,有七八尺高,擺在蟠龍柱邊,以前他同重斷瘋鬧,常常險些撞到它,宮內的乳娘跟在後邊兒追,喊了幾聲勸不動這兩個小主子,重斷知道見好就收,繞着神草回頭往反方向跑,一停下步子,容千戟便撲進了他懷裏。

那時的感情多麽簡單,重斷只想生生世世守護容千戟,容千戟也慶幸他是那個人。

後來的故事不再贅述,帝王震怒,一道未清醒的昏庸號令,錯了兩個人的一生。

思及此處,容千戟在殿外久站,眼睫蓋了雪,亦覆上眉山。

冥界最近動蕩之感,連他身處天宮都感覺到了,那面鏡子仍然泛着猩紅,連着幾日都沒見着重斷的影子,每入了夜那人才回來,沐浴更衣完随着他上了龍床,只是抱着他睡。

晨起,又沒了蹤影。

半夜容千戟偶爾聽到異動,伸手一摸是重斷的虎尾冒出來,以掌心去握,重斷悶哼一聲,虎尾掃開了床上的繡枕被褥,一只手掌化了獸爪,攀在容千戟的肩頭,壓抑着要獸化的沖動,摁住眼前人的後脖頸輕輕地咬。

虎齒啃上肩頭的那一瞬間,容千戟覺得自己要被咬斷了脖子死在這床上。

“千戟,”重斷吻過了他的頸窩。

他似是聞了他身上的檀香,舒服多了,閉着眼喘氣,嗓子都沙啞了:“你要不要,變成龍?”

容千戟知道重斷這是怕他自己等會兒抑不住獸化誤傷着他,咬緊下唇搖搖頭,道:“我……”

重斷只是自顧自地講:“像曾經那樣。”

他摁住懷中微微一顫的容千戟,道:“我沒想起來。但我總覺得,一龍一虎,遨游天地……這般場景,定是出現過的。”

“出現過的,”容千戟背對着他不動,也不肯變出龍形,反而大了膽子轉過身去,把手臂纏到重斷的脖頸間,“很小很小的時候。”

重斷與容千戟的獸形皆為神獸,身形大小自己可控,而容千戟為龍王,已一定境界,為行龍,形态自控,常以白玉之軀示人,偶爾生翼,渾身透着琉璃光珠的淺淡橙紅。

那日重斷醒來時入目便是這般場景。

室內寶瓶燭臺火光燃得微弱,日頭剛起,天色還未亮個通透。

容千戟化了龍身,比他人形要大一些,通體如羊脂玉般,兔狀的一雙眼閉着,呼吸淺淺,明珠一顆長到颔下,喉間逆鱗附近皮肉柔軟,随時可取他性命似的脆弱,毫無防備。

只是不知那八十一鱗,還剩了多少片,飄帶似的形翼也攪成一團搭在龍身上,重斷已是人形,便伸手慢慢地給他理,理好了再去撥弄一下那鷹爪,覺得可愛。

那對龍角已長好了,遠看還完整,近看能見着一些傷痕,恢複得粗糙,重斷不知如何想起那似曾相識的觸感,以掌心去摸,容千戟哼唧一聲,覺得疼,喃喃道:“別……”

重斷的心有如利器狠擊過。

容千戟發現,重斷這幾日常從天界劍閣回來,直接挑一些兵器給他。

弦上之箭如裂帛破風,重斷挽弓,叫容千戟過來學,後者成年後少見過這些東西,看那箭指的方向,驚道:“你倒不怕我把那日月射下來?”

重斷只是道:“天地都是你的,區區一個日月算什麽?”

他搬來的兵器架上皆為天界私藏神兵,他幼時便見過,這麽多年一直沒人用,如今他與容千戟重逢,倒還有些用處,左挑右選,握了把吳鈎扔給容千戟,後者伸臂一接,受住了那力。

重斷心下暗自慶幸他身體好了不少。

容千戟眼瞧這吳鈎其形如彎月,雙邊帶刃,齊頭無鋒,疑惑為何重斷忽然讓他練這些,重斷看出他的疑慮,道:“最近三界動亂,你神力不比從前,得好好防身。”

語畢,他褪了一身鐵血玄甲,露出內裏上裳,頸間挂一玉雕龍,正是那日他放在容千戟身邊的,後者一愣,問道:“你那日為何将玉雕龍還我?”

重斷一頓,“果然是你送我的。”

“你且保管好!”語畢,容千戟拿了那吳鈎,興許是感受到了力量,神情恢複了些以往神韻,“你來試試我?”

重斷不答,提劍踏雪飛身,以三尺青鋒明晃過眼,在空中劃出冥界魔陣,道:“千戟,你來。”

聽了這個稱呼,容千戟耳根發麻,看着他身後的魔氣,似是想提了這吳鈎就此與這人決鬥一般,暗道自己一身底子還沒廢得厲害,以一彎吳鈎執于手間,騰空一躍而起!

刃裏藏風,弧形為抹,容千戟手中利器與臂膀連成長線,故意偏了些,猛地戳刺上重斷身側的空氣之中!

後者偏身一躲,壓低了眉眼,仔細挑着容千戟動作中的漏洞,手腕翻轉,長劍在穿堂寒風中挑出弧線,反手以劍柄搭上容千戟的脖頸,輕打一寸。

容千戟落地濺起周圍一灘雪水,見重斷這般厲害,心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道:“你倒是身手突飛猛進不少。”

重斷道:“日夜練武罷了,冥界的量,豈是天宮能比。”

他像是又想起那些日夜浸泡在血海中的時候,本想再說些什麽,只聽容千戟悶悶道:“你且莫要再盯着我臉看。”

重斷不解:“為何?”

容千戟如今坦然得很,低頭以袖口去擦吳鈎上的雪水,道:“現下練武拼劍,你若不看我,我盯着你的招式,餘光還能注意到周遭環境……你要是看我,我的餘光便到那招式上去了。”

耳畔傳來一聲長劍落地的異響。

“那你就只看我,”重斷說,“武不練了,把餘光也給我。”

天宮已不如往年無間冬夏,倒是冬日漫漫,長夜昏昏,日子愈發過得褶皺了。

“也不知犯了什麽孽,雪一直下,我這都快凍死了!”

“龍王陛下不是賜了新的坎肩麽?你未領罷?”

“與坎肩有何關系!我看是這,”一個小樹妖哽着嗓子道,“三界要出大事了!”

衆侍從雖為重斷再組而成,但多為冥界綠鬓朱顏的小精怪,個個伶俐勤快,起先見了雪還覺得稀奇,這時間一長了,便抱怨起來。

容千戟站得很遠,聽了很久,頭上是松柏枝頭,落雪簌簌而下鋪了滿肩,稍使些靈力,便将那些侍從的耳語聽了去。

小樹妖走着走着便撞到唐翦身上,驚詫道:“心神大人!”

唐翦心術用得厲害,這小樹妖方才還在回味自己的“大徹大悟”,得意非常,見了唐翦也快吓得忘了,唐翦厲聲斥道:“往後天宮倘若再讓我聽到這些枉猜之論,你們一個個的,全回冥界去!”

小樹妖不知輕重,嘀咕一句:“冥界還未得這般冷呢……”

唐翦氣結,看他懵懂模樣心想也只是一才成精的樹妖,揮袖道:“罷了!管好嘴巴!”

容千戟在樹下聽得想樂……

雪下了如此久,的确,人也困倦了。

這幾日他像是春困般,總是比重斷醒得晚,那人給他蓋被,更衣,他都迷迷糊糊,但就是睜不開眼,腦內昏沉,只得攔腰抱住重斷,不讓他走。

重斷倒是越來越遷就他,多則留一晨間,少則留半個時辰,直到唐翦領着人來敲門了,重斷才慢慢地掰開容千戟的手指,一根一根,捉到嘴邊吻過。

那邊唐翦收拾完小侍從,帶了些仙果兒來與容千戟分食,說是重斷栽的桃,就是還沒熟透,先摘來吃了。

容千戟一愣:“他栽的桃樹?”

唐翦點頭,捉了一個剝皮,道:“老早就種上了,還在夜裏化虎的時候……一頭白虎叼了種子往靈山跑,刨坑都刨了一天一夜,你說可愛不可愛?”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心,容千戟有點兒沒回過神,心中暖烘烘的,又道:“可是這蟠桃明顯未熟,怎麽就催熟了摘來?”

“臣不知啊,”唐翦掩過嘴角甜漬,覺得是有些酸,皺眉道,“将軍吩咐的,我也不太了解。”

那時容千戟只道唐翦裝得千般像,演技是萬般地好,他根本沒懷疑,是真的像,還是假的像!

他拿過一個桃,端詳了一會兒,看了又看,心下暗自道,這是重斷種的。

大老虎給我種的。

他想起那株被白虎連根拔起的桃樹,忍不住揚唇一笑,想必是那畜生夜裏覺得愧疚,又銜了種子去弄好……确實是可愛。

是年,天界一月首陽,四月槐序,五月鳴蜩,十月子春,皆為冬辰歲餘,山寒水冷。

自唐翦摘來那些桃已過了三日,人間春生秋殺,又過了一年芳華,容千戟發現重斷在短暫放開對他活動範圍的控制之後,又派了些金甲神兵嚴守南天門,連龍王寝宮,都被十二魔君又圍了起來。

容千戟不解,近日并未再看到有仙界的人偷上來過,重斷這森嚴戒備,難道是怕他逃?

也對,重斷攻占天宮過後,報仇未成,如今只剩下小龍王……愛先放到一邊,重斷現下不能就這麽把天宮吊着,得擇個良辰吉日,規劃好,是否需要讓這天界姓重。

容千戟緊緊攥着掌心,生疼,他知道重斷愛他,不是假的。

但重斷如今……雖是将整個天宮武裝戒備了,可根本就沒有要登基的意思。

夜裏他約了重斷回宮,話還未傳達完,重斷便卸了一身戰甲從雲端匆匆歸來,把劍插回劍鞘之內,扣上容千戟的手腕,要帶他去別的地方。

今日的南天門,一股子腥氣,容千戟聞到了,并未多提。

風融月色,映得重斷側臉發燙。

他們坐在龍王寝宮的殿頂,看那歇山卷翹,飛檐鬥拱,雕刻了鸱吻的殿角堆砌了好深的雪。

“重斷。”容千戟喚他,這認真而略帶擔憂的語氣,聽得重斷渾身一顫,心像被何物抓住了。

容千戟伸手抹去重斷額間的血,指端碰過他面上淺淡的疤痕,問道:“你回冥界了?”

他看着他,想起他還是一只白虎時,從眉心裂開的撕傷,如今已差不多好完了。

重斷別過臉去,故作鎮定道:“你只需要在寝宮待好。”

“你鬓角的虎紋都又長起來了。”

容千戟不想去問他又殺了什麽人,只是繼續說:“殺孽過重不得輪回,那雖是你的地界沒錯,但也……”

重斷忽然打斷他:“我已不得輪回了。”

他自暴自棄般,又添一句:“長相守乃世間少有,我沒有這個福分。”

容千戟瞬間沉默,不知該說什麽,也不知是寬慰他,還是寬慰自己,說了句:“有的。”

他見重斷不接話,繼續道:“如若不能長相守,那便不能了,現下能有一日就過一日。”

容千戟悄悄伸手去握重斷的手,道:“只是入了閻王殿,你還得喚我一聲殿下。”

重斷未言語,容千戟又捏他的掌心,重斷猛地回握住了,那力度握得他有些吃痛,像極了兒時偶爾的“被欺負”。

他那股子矜貴氣起來,眼內神光都亮了些,任性地問:“你在冥界,可真見過孟婆?你同她熟麽,能否通融通融,不給我喝……”

重斷抿着嘴,想了會兒,答:“見過的。”

他說完,低頭去看自己與容千戟交握的手,變成了十指緊扣,唇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沉聲道:“改日我下界與她談談,到時候你同她講,你是重斷的人,她定會拿一碗清水給你。”

“真的?”容千戟睜眼瞧他,“可以要兩碗麽?”

重斷點點頭:“可以的。”

假的,重斷完全在騙他。

怎麽可能要兩碗,最多一碗不過了,但哪怕就是一碗,也不會是給容千戟喝的那碗。

天色質明。

龍床紗帳之後是歡愛過的動靜。

滿室春光未散,床上躺着的人,腰間搭層蘇繡棉被,露出一截腰,睡袍搭得懶散,全是掐得發紅的印跡。

昨日容千戟見重斷取了新被褥來,還嫌蓋得太重,重斷只道是天氣越來越冷了,得多添新物件。

容千戟閉着眼讓他發狠地親,讓他攻破,讓他抱緊自己,如同汲取水源,拼了命地掠奪,像驚濤駭浪,再一次把容千戟從海底撈上了世俗的岸。

兩個人都喘得厲害,紅燭搖晃,浪花翻卷,好一出春江潮水……再絕處逢生不過,再情深根種不過。

晨光熹微,先醒的人支起身子,翻坐而起,取了紅披系于肩頭,雲紋錦靴踏地,刀劍入鞘,明明就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卻因為眉宇間化不開的黑氣,顯得有些許陰沉。

他取了些熏得過沉的檀香湊到容千戟鼻息之下,再一探容千戟的額頭,确定昏沉無疑。

重斷傾身吻了他的臉頰。

天界下到冥界需要些時辰,重斷直掠過了人間,一劍擋開鬼門關之亂象,守門的小鬼見了他,皆伏地不起,緊張道:“将,将軍,鬼火又被您給撲滅了……”

重斷皺眉:“點上。”

最近他身上仙神之氣略重,沾染了容千戟的檀香,每到冥界,不管是戰場還是陰曹地府,總得顯一些神象。

地獄、餓鬼、畜生三道都在此界,空氣中一股漂浮的腥味,重斷已聞慣了。

他瞧過無數形形色色的人死以後,神魂清氣歸天,骸骨精魄歸地,有些不肯死,吊挂在忘川河邊不願走,時間一長了,便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以前他覺得不過是一些癡人尚有執念,現下倒是明白了。

他見過很多死人,也見過地藏菩薩……度化天道的便是日光地藏,曾左右手結說法印,左手持寶珠,示現大梵王身,來了蒿裏山指名要見白虎族的長子,道他有千百罪,又無千百罪。

眼前鬼火又燃了起來,重斷提劍入了閻王殿前,見了秦廣王蔣,都是常打照面的熟人,重斷說明來意,知他專司人間夭壽生死,拔劍便要去挑那生死薄。

在一旁拿本的小鬼一緊張,重斷道出了容千戟的生辰八字,問:“可有病痛?”

閻羅王點點頭,答:“有,不過都在前二十年,後面幾乎無病痛。啊,今年有一場大,大,大……”

他盯着生死薄眼神發紅,重斷湊過去看,只寥寥數字:颔。

重斷厲聲道:“改了。”

閻羅王一愣,這些命數都不能改,若強硬要改,便只能移或者推遲,還未開口,就聽重斷道:“改在我身上。”

自從天界執掌婚配的神仙也入了人間之後,不少事務都派人給運到了冥界辦理,重斷改完了生死薄,指尖被強改燒起的鬼火灼傷了一片紅,忍着提劍,繼續往下一殿走。

二殿為寒冰地獄,三殿刮骨之刑,四殿剝戮血池,五殿鍘其身首,六殿燒舌七殿碓磨,八殿悶鍋九殿焚燒……

一路看了些血腥之物,重斷走得步步堅韌,慶幸他的容千戟如此善良又勇敢,不像自己,一手殺孽,攪亂三界。

第十殿便是暫放姻緣冊的地方,轉輪王薛在此侯他已久,有投生的亡靈在十殿領號,酴忘臺下,湊在一起哭,也不知是舍得,還是舍不得。

重斷看得淡了,餘光瞥到捧湯的孟婆神,心中一緊,沉默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第十殿的閻羅王送上姻緣冊,重斷未接,覺得那冊子燙手,只是道:“小龍王可有婚配?”

被問到的閻羅王一愣,未想過重斷竟然問容千戟,但見他臉色不太好看,只得認認真真地找,眼前一亮,喜上眉梢:“有的!二十一歲有一朱雀仙神為……”

重斷眉頭一跳:“改了。”

“啊?改成誰?”閻羅王傻怔住,險些握不住那朱砂筆,

“我。”重斷緩緩道,“白虎監兵神君,重斷。”

他擡起眼,掃視了一周殿內渾渾噩噩的鬼魂,牆壁間的鬼火燒得将滅未滅,他見閻羅王并未動作,便又強調了一遍:“重新開始的重,其利斷金的斷。”

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的斷。

閻羅王有些急,額間起了細汗,哪敢招惹這人,握筆的手抖着,道:“将軍,世間規律有序,悲歡聚散,陰陽調和,情愛皆為白雲蒼狗,下一輪回誰也不認識誰,切莫再如此執念放在心上……嗳!”

重斷握着他的手,壓了那朱砂丹筆,圈起姻緣冊上容千戟的名字。

強迫着,又用力地,在旁邊,一筆一畫,一撇一捺,寫下了他的名,他的字。

重靖是他的過去……重斷是他的現在,也是将來。

冥界地府陰沉寒冷,一路闖出鬼門關之後,重斷落了一身寒霜,縱身飛上人界,找了家就酒鋪,老板已經要關門歇業了。

重斷去了一些身上的氣味,氣度好了許多,支起木棍,掏出銀兩放到桌前,睡眼惺忪的老板收了錢,迷糊道:“公子這晚間來訪,是需要什麽酒?”

“成親用的,”重斷道,“求個天賜良緣,笙磬同諧。”

“公子要成親?”老板笑了,見這公子一身貴氣,還要自己操辦婚事,想是哪家少爺攜了哪家閨秀私奔,瞌睡醒了一大半,認真道:“以合卺飲酒不就對了麽,我這有上好的花雕……”

話音剛落,桌案上的錢多了幾倍,老板藏在櫃上的極品花雕已不見了蹤影,他未發覺,只見那公子放了錢就消失,心道見了鬼,渾身一哆嗦,安慰自我道:“真是怪人!”

重斷拎着酒壇入了龍王寝宮,一只手提着壇口,一只手摟過容千戟的腰,後者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帶離了天宮室內,渾身落了一件厚厚的鶴氅,寒風襲入頸間,打了個寒顫。

容千戟白天被重斷的熏香迷得昏睡了一整天,這才醒來還以為是白晝,道:“你這是帶我去何處?”

重斷不答。

容千戟一睜眼,見是那日靈山背後的瑤池仙洞,聖水又漲了幾寸,岸邊螢火草亮得好看,他再轉頭去看重斷,那一瞬間,漫天匝地的紅。

他的頭被重斷以那跟随他征戰四方的暗紋紅披蓋住,作了人間的霞帔絹紗。

容千戟瞬間懂了,僵立在那處。

很不争氣,他又想哭了,但怕被淚糊了眼,看不清所見,忍淚睜目,試着想從紅披外去看重斷的臉,但只看得清一處高大的影子。

容千戟心裏在數,數那螢火草晃動,彈指一剎,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五下……一千下,一千零一下……兩千下。

他在一時間覺得,兩個人都在等這一刻,等了兩千年。

重斷動了,面對着他,半跪下身,抽出腰間佩劍,刺入泥土之中,聲色帶着不同以往的沙啞與鄭重:“我重斷,一生輾轉三界,如今淪落至此,高堂沒有,血親沒有。”

“我也不拜天地,”

重斷道,“只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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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