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未來佛
“您如今處境是蓮花着水,日月着空,人逢喜事精神爽,區區一根紅線沒甚了解之意,陛下……嗳,先別急着往我那兒趕,這姻緣簿在冥界沒……”
容千戟猛地一停步子,錦靴蹭過天界鋪地的青玉,回過身,差點兒撞上後面緊跟着他的月老,厲聲問道:“姻緣簿為何會在冥界?”
“那是前塵往事!”
月老生得慈眉善目,身帶煙霞,拄杖巾囊,被小龍王這一回身吓得落了手裏的紅繩,他撒不了謊,只道:“就前些日子被關到須彌山那個神,他把姻緣薄送到冥界去的!”
容千戟一想到那日靈山認罪,心中疼得發緊,忍不住問道:“他?他送姻緣薄做什麽?”
“他,他,他……”
月老想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糊弄小龍王,心道這小子從小就聰明,跟上幾步正欲辯解,又見容千戟一拍腦袋,道:“我記得了!那日燃燈佛祖給他治罪,不就治了個改什麽薄……我倒要看看,他改了誰的!”
“陛下!哎喲!”月老急得不行,聽了小龍王那句“我記得了”吓得一身冷汗,無奈拉不住,便轉身想要去搬救兵,又被這小祖宗勾着紅繩,一把扯了過來!
“你一根紅繩,我也有一根紅繩!只不過我這是刻在手腕上的,我小時候,你可見過?”容千戟質問他。
這繩,壓根兒就未經臣的手,不是臣牽的,您讓臣問誰去?!
見月老一時語塞,容千戟轉身又欲走,一襲長袍敞了風,暗道春季回暖得晚,又朝着團圓月下相思樹底奔去。
這幾日他在天宮待得實在是憋壞了,月白仙君一回宮先是拉着他一通上看下看,确定無傷無病痛之後才松一口氣,看自己的眼神像看個傻子,惹得容千戟愣道,你們一個二個的,成天盯着我做什麽?
他只記得那日他從寝宮醒來,面前化開一灘水,房間裏充斥着一股迷疊香和血的味道,但明顯已有人遮蓋過……
窗外天朗氣清,春暮風起,檐邊化了雪,成串往下掉。
來開門的是以前在天宮曾服侍過他的小仙,玉辔紅纓,頰邊斜一抹濃紅,标準的仙女模樣,端着寶月瓶進屋給他倒溫水,嬌俏地笑:“陛下,您總算是回了,人間待得苦悶,還是這裏好些!”
若換作從前,容千戟定是笑着說,天宮有這有那,長生不老,多好?但現下,他不知為何,坐在床沿邊發了愣,只悶悶回了一句:“我倒是覺得,人間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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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下在天宮待着,每到一處背脊就疼,請了天醫來看,對方支支吾吾,只道是睡相不好,磕着了背,給他開些外用的草藥膏,便匆匆告退。
容千戟只覺得那草藥膏看着眼熟,持手中把玩一陣,放到床頭,竟舍不得扔。
這一摸那金線枕下,又摸出一塊平安鎖來,材質明顯是三生佩石做的……
每個神仙入天宮時都只能領到一塊,極為珍貴,細看,上面還用不知什麽鈍物刻了條蛇……還是龍?
容千戟拿着,心裏怎麽也想不起來什麽時候拿自己的佩石做了,又翻抽屜看自己的佩石明明就還在!這到底是誰的?
頸項間也有一只玉睚眦,滲着血,貼身幾日都快養成了血玉,容千戟曾試着拿下來,可一伸手去碰繩,那些血就好像流動一般泛光。
那只睚眦,被容千戟盯一整天,蜷縮着,看起來還有些委屈。
對了,還有他醒來時,手裏握的那只棕編螞蚱,做工跟活的……差了挺遠,可見這編它的人,手定不如何巧,也不細膩,說不定還是個男人?
容千戟被自己的想法堵住喉嚨,忽然想起來自己那日嘔血。
一鼓作氣禦風而行至了那相思樹下,樹冠枝葉茂盛得将今夜天宮的圓月都遮了半分,容千戟一邊擡頭賞月,一邊以目光去搜尋那本小冊子,瞥到一嵌玉宮燈邊放了個,問道:“這便是姻緣薄?”
“陛下一生良緣還未遇到,只需何時擇良辰吉日,千裏姻緣,比翼雙飛,長廂厮守……”
月老拿着木杖追他,喘氣兒道,“陛下為天地至尊龍王,定要選個朱雀朝鳳或雲海聖女……”
他話音未落,眼瞧着小龍王已拿起姻緣薄翻到自己的名,心下暗暗叫苦,不忍再看般的別過頭去,手中紅繩掐得死緊,他司職姻緣多年,就未遇到過這般……
只見容千戟眯起清炯炯一雙眼,詫道:“重斷?!”
他的名字,三個字“容千戟”是端端正正地用白紙黑筆親印上去,而“重斷”那兩個字卻是那丹砂紅筆勾畫了潦草寫在一旁的。
容千戟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此時相思樹上落下一片葉,停在容千戟鼻尖,撓得他癢,揮手拂去,他像是料到又覺心驚,咬牙怒道:“重斷逆天改姻緣薄,改的是我和他的?!”
月老在旁邊不敢多話,怕言多必失,眼神上下打量着小龍王的表情。
如今天界知情人都在瞞着此事,誰都不敢提有過那麽一段地盤被侵占的天宮史,更別說他這些對感情孽緣了如指掌的,自是知曉小龍王與那重斷的情根深種。
抽了情根的容千戟不免性子稍回了更年少時些,任性雖是任性,但也雷厲風行,果敢愛恨,唯獨心中那處良善和勇敢未有半點改動。
他立在相思樹下,看夜裏春風吹過,抖落一地的相思葉,如飛雪般停了他滿肩。
容千戟記起,靈山認罪之後第二日,新任冥界之主唐翦奉令去冥界赴任,臨走時腳邊一灘他見過的水,慢慢跟着流動。
唐翦生得一頭兩面,容千戟也不怕他,只覺得親切,便親自差了仙侍随自己去南天門送客,唐翦一路悶聲不吭,終于是忍不住問了句:“陛下,您可還用過那面鏡?”
容千戟一愣,“什麽鏡?”
“算了。”
唐翦嘆氣,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到了南天門前,拂袖拿了一折扇出來,鄭重道:“陛下,有一故人,曾托我轉告你……”
折扇收于腰間,這冥界新主的眉間黑氣聚得甚濃:“莫要等他。”
他說得輕松又認真,卻暗自在試探小龍王的內心,發現已不是曾經那般……
确實已空空蕩蕩,連心動都無,何談深愛入骨?
容千戟注意力全被那折扇吸了去,也在想那面鏡子,挑眉笑問:“是誰?”
唐翦正面也在笑,身邊那灘水即可停止滾動,立地成人,陰沉着一張吊梢眼的臉,渾身濕漉漉地,唐突插道:“往後若是有機會,小龍王你自會知道!”
容千戟被這不善的語氣唬得一傻,“小龍王”這個稱呼聽得他略覺耳熟,剛想再說句什麽,卻見唐翦召來霞雲一片,踏于腳下。
唐翦朝他拱手作揖,道:“唐翦暫司冥界之主,如若他日天宮有急,冥界定當鼎力相助!”
容千戟點頭,唐翦看出他心中所想,輕笑道:“陛下與我為舊識。”
語畢,容千戟還未來得及道謝,只見唐翦帶了那水化的精怪上了那片雲,頭也不回。
但唐翦這個心神……後面的那張臉明顯忍着淚。
容千戟縱然心思再變得快,也不免沉下意念來質問自己,是誰在等我?是丢了什麽?
禦風雲霞,袅袅帶煙,自南天門破盾入三十三重天過人間入冥界。
在心神唐翦離去之時,容千戟略聽得耳邊傳來一句幽幽人聲——
“他是你的這根紅線,是你的郎君。”
激得容千戟猛喘一口氣。
他體內的龍珠被提到颔下,再緩緩滑動入胸腔,猶如一顆心髒般,劇烈跳動起來。
旬日,便是十日……如今已過八日有餘,那個人,可還安好?
容千戟也不知為何,沒由來就覺得唐翦所言……就是那個天界逆賊。
那個被三界衆生眼瞧着判下天刑的,戰神重斷。
如今,團圓月下,相思樹底,容千戟捧着那本被強制改過的姻緣薄,那“重斷”二字紅得刺目,忽覺天地一片血腥,又忽覺靈山春日的華茂飛花吹來了此處。
像春雨潤如酥,将祈殿淋了個通透。
容千戟是天地之主,對外界傳言他涼薄昏庸之事略有耳聞,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如今天界井井有條,佛法加持,又有冥界相佐,他連續處理過幾日的事務後,終是落了困倦,躺在龍床之上,迷迷糊糊間,總有些畫面竄入他的腦海之中……
他看着床前那流蘇紅幔帳,團錦薄被,甚至那燃香的爐,都不覺得這是他一人生活的地方。
總覺得應當是有第二個人存在過的。
這天界三十三重天,唯有離恨天最高,人間四百四十病,獨獨相思病最苦①。
幸好他還記得,幼年閱遍天書閣萬卷,知曉天界有個地方叫離恨天,上有一灌愁海,海內住一仙姑,專管人間風情月債……不像那月老,只道陰陽調和,舉案齊眉!
當年,父皇便是坐化于離恨天之上,在離世時,恐怕是已将嗔恨心降伏,才得了個真正消失的結局。
容千戟趕着在第九日到來之前,化了龍形。
他通體玉白,縱身入雲,騰于離恨天之上,緊接着去尋那灌愁海。
只身入這鮮少來過的無人之境,他見海上迷霧茫茫,暗色鋪天,連一盞宮燈都無,渾身發冷。
他以龍身四處翻攪探照,都未見得那仙姑出來,只喚一聲,不得回應,卻聽天邊傳來一低沉女聲,如泣如怨:“陛下,兩千年過,風情月債你與将軍二人已償還足夠,切莫再來找我。”
容千戟一驚,與他有過糾葛的那人,果然是重斷!
他怎麽也記不起來,心道這仙姑居住得高,隐世多年,恐怕是對他與重斷之事不屑再談,便泡在灌愁海中半把個時辰都未出來,惹得那仙姑又哀怨道:“陛下龍體尊貴,在如此寒涼之水中待那麽久做什麽?”
“我忘了他。”容千戟道。
人聲從獸體而出,略顯怪異,容千戟龍身那兔似的眼下,拍打起的海浪倒灌,疼得他直皺眉,龍尾翻攪,都快被那股子引力吸了去,強忍道:“今日不請自來,略有打擾,可否請仙姑告與我,我們還了什麽債?又償了什麽?”
見小龍王被困于其中仍固執得緊,仙姑也是見過那重斷,不免心下惋惜,離恨天之上見過的是非太過于多,也早已向重斷提醒過,小龍王對你有情,切莫再……
拗不過這年少的倔強之氣,仙姑揮手拂去灌愁海上的濃霧。
她最終是心軟了,道:“你所處之海內有一把重斷不要的兇器,名為斬龍戟,曾名震一時,三界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容千戟龍身放松不少,以金絲須髯勾起海面的漣漪,聽得不知為何眼眶發熱,輕聲問:“為何叫斬龍戟?”
仙姑一頓,繼續說:“為重斷複仇屠龍所用。”
容千戟也不知是怎麽了,一滴淚從眼中掉下來,彙入海裏。
就好像重斷如今去了須彌山鎮守,就消失在三界之中一般,對容千戟來說,這本應不是無色無味,無知無覺的……
容千戟顫着聲問:“那麽,他屠了誰?”
“屠誰?哈,這斬龍戟能屠誰?”仙姑道,話語裏聽不出悲喜,“這兇器一近你的身便會裂縫……只道是有了靈氣,與主人感情互通。”
仙姑語畢,見容千戟隐痛的神色,略有不忍,但仍把話說了完:“如此天地神兵……”
“它為你成刃,為你鋒利,為你破碎,又為你沉入海底!”
容千戟全身一震,震得海面高漲幾分,他都未聽得仙姑繼續講,離恨天之上忽地雷雨晦冥,龍吟哀號。
一條通體羊脂玉白般的神龍,雙翼交纏,盤旋入水。
他猛地一頭紮進海裏,潛入深淵,要去探那把斬龍戟,似是發了狠一般,定要把那物件給找出來!
夜裏,離恨天風雨交加數時,待晨星落下,人間長安城的打更到了數三,容千戟于寒涼海水之中浸泡許久,才縱身出水,騰于空中。
他以尾翼攪起一寸長兵器。
那兵器出海,再露鋒芒,只見青鋒乍現,裂痕四起,乃是那天地神兇,白虎将軍的斬龍戟。
仙姑見了那神器,有如見将軍面,不禁嘆道:“神仙縱是有通天的本領,也逃不過這一劫。”
她低下眉眼來,以指端去撥弄跟前秦筝。
“可笑這世間千百種結局……唯生離最難相忘。”仙姑道。
“這并非結局,”容千戟道,“不過是插曲。”
語畢,容千戟謝過仙姑指點,化回人形,将那斬龍戟用一捆大紅綢包裹起來,背于肩上,回身望過這灌愁海無邊無際。
他忽然明白為何這處名曰“離恨天”,又何為“灌愁海”,又為何專掌情愛風月。
欲望養情,有情則傷,傷則愛別離,則求不得。
憂愁倒灌,彙集成海,此等感情又非仙人應所得,處三十三重天的頂端,便是為給衆仙神告誡……愛如持炬,輕易碰不得。
風一吹,那火便會燒手。
當龍王的身影消失在灌愁海盡頭時,仙姑起身,拂袖又召回了迷霧掩蓋波濤,心道這便是世人眼中的情愛妄斷。
永遠都在迷局之中,洶湧澎湃。
離恨天之上,無非是佛法無邊。
萬物色像,日月虛空……佛法常講因愛故生怖,無愛便無憂無怖,可容千戟不認同。
他想起冥界陰間,亡靈進入輪回之時要上那還魂崖,在橋上飲過孟婆湯,區區一碗湯就能忘卻前塵舊事?他不信。
在他的意識裏,人都來自愛中,最終也會回到愛裏。
須彌山距離恨天并不遠。
今日是最後一日,重斷鎮壓在須彌山之下,燃燈佛也算做過自己的幾日師尊……如今得趕在天亮之前抵達佛界。
容千戟騰雲而起,在空中摸索了來路,終是選擇了前往雪窦山。
雪窦山也在那三界之外,路途遙遠,一路他掠過日月星辰,見山川長河,忽然覺得場景如此熟悉,像是有誰也曾帶他領略過一番頂端的景色。
會是重斷嗎?容千戟一顆心跳得極快。
容千戟尋到未來佛時,後者正在雪窦山之上的千丈岩邊,周遭佛光普照,身披袈裟,左手撚了佛珠,化形為布袋和尚,望着他笑。
這未來佛乃彌勒佛,量大福大,可容天下難容之事,容千戟年幼時見過他幾回。
彌勒佛聽完他的來意,撥弄垂肩雙耳,笑問道:“你過去愛他,現在雖情根已斷,但本能仍舊愛他。你為何不去找現在佛和過去佛,卻舍近求遠,來雪窦山尋一個未來的我?”
三千世界之大,諸佛無量,互相供養恭敬,力量無邊,皆為各星宿出世,也各司其職,自是要求也求個準路。
只見容千戟背扛一斬龍戟,行動略有遲緩,聽完此問,面色倒是從容。
“三千世界之大,過去可抛,現在已知,唯獨未來最不可知。”
容千戟喉頭不知為何哽咽起來,他感覺到一股力量沖破了他的背脊一般,炙熱滾燙,咬着牙繼續道:“但,我只一事最看得通透……”
他緩擡起頭,不卑不亢,目帶恭敬,眼底之色純澈非常。
“便是會愛他千萬載,即便生世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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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