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集會（四）

巫赫又把面具重新戴到了他臉上, 轉過身, 打開了休息室角落裏的電腦，僵硬地挺着自己的背, 像是跟什麽賭氣。

裴楚不知為何, 反而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他不敢再靠近巫赫，靠着門，遠遠地看着他以極快的速度入侵了自家的系統, 開始一個一個地删除監控文件。

“你放着, 我來吧，”裴楚輕聲說, “你的身份不太方便。”

巫赫敲鍵盤的手一頓, 西裝勾勒出來的背部的肌肉緩慢的繃緊，又緩慢的松懈下去，沒有說話，手指繼續敲得鍵盤噼裏啪啦響，洩憤似的連宴會的視頻都删了個一幹二淨。

裴楚就這麽靠着門看着, 沒有再說趕他走的話, 聽着他沉沉的呼吸。他們之前也不用說太多的話，比如現在, 裴楚清楚的能夠感覺到巫赫在生氣, 在難過，在進退兩難，又不肯自己開口，整個人都像一個大熔爐, 随時都會把兩人都炸得一幹二淨。這樣的情緒讓裴楚的胸口漲得慌，有種想奪門而逃的沖動。

“你爺爺的事情……”裴楚猶豫着開口道，“會好起來的。”

巫赫輕得幾乎聽不見地“嗯”了一聲，删掉了最後一個文件，坐在電腦前，什麽都不做，就這麽等着裴楚。

裴楚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欠他什麽。

“之前的事，對不起，巫赫。”裴楚柔和地說，“我最近情緒一直不太穩定……”

巫赫僵硬的肩膀松了下來，轉過身，看着裴楚的眼睛，用他那沙啞的聲音說：“我接受。”

裴楚等了幾秒。

“我接受，”巫赫又說了一遍，“所以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裴楚突然很難過，他知道巫赫那樣的目光在向他索求着什麽，但是他早就一無所有了，再也掏不出東西來給他了。

“好，不吵架，”裴楚盡量溫柔地說，目光重新回到了地上的男人身上，“你先回去吧，我把這邊再處理一下。”

巫赫握住了拳頭，又松開，臉上有什麽難忍的情緒一閃而過，裴楚以為他會發火，但他只是說：“他不會記得的，我把這一層所有的攝像頭都關了，走吧。”

裴楚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推開門走了出去。

巫赫就這麽跟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就是剛進入高/潮的宴會，他似乎毫不介意會被人認出來，竟然跟着裴楚往宴會上走。裴楚不得不停下來，道：“我覺得現在你還是避避嫌的比較好。”

巫赫往前臺那邊站了一下，不一會就換了黃色的面具回來。巫家的下一任家主帶着合夥人的面具參加觀象師的集會，裴楚有點無奈，又不好拒絕，跟着巫赫一起進了會場。

主持人把該講的都講完了，宴會已經進入了盡情狂歡的階段，音樂變得非常有節奏感，舞池裏全是人，一眼望過去看不到林黎。

把目光收回來之後，他發現巫赫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陪我跳一支舞吧，老師，當作賠禮。”

裴楚迅速确定了藍野霖在一邊研究新系統，付清不在場，林黎在角落裏和某人說話，沒有人注意他們。他握住了巫赫的手，巫赫一下子就攥緊了，帶着他往舞池裏走。

“你在看誰？”巫赫問他，“你的朋友，那個藍醫生，還是別的誰？”

裴楚摟住他的肩膀，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笑了笑：“不是說賠禮麽，專心一點。”

巫赫吸了一口氣，沒有再問，摟住了裴楚的腰。兩人在混亂的人群裏緊緊地靠在了一起，随着混亂的音樂擺動着身體。巫赫的呼吸有些粗，裴楚也好不到哪裏去，彼此的氣息在刺激着他們的感官，但是誰也沒有放手。他們都跳得很認真，每一個動作都踩着節拍，不像在跳舞，反而像在較什麽勁。

音樂進入了柔和的片段，巫赫慢下了動作，慢慢貼上了裴楚的臉頰。

“老師，我要成年了。”巫赫貼着他的耳朵啞聲說。

裴楚記得，再過半個月，巫赫就滿二十歲了。

“……巫家有一個成年儀式，他們會給我找一個真正的‘老師’，”巫赫的聲音越來越輕，“我會把我的一部分念力交給他，和他終生綁定在一起，而他會承擔我的一部分能力和疾病……”

裴楚沉默了一會，道：“恭喜。”

巫赫笑了一聲，似乎裴楚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動作越來越慢，緩緩地把整個頭都靠在了裴楚的肩膀上。

“巫連在成年不久後就惡化了，不到半年，突然就死了。”

裴楚的心猛地一沉，手心開始發涼，抱着巫赫，低聲說：“不要亂想，我說過的，你跟巫連不同。你的超腦症基本都痊愈了。”

音樂放出了最後的終止符，周圍的人群笑笑鬧鬧地停下了動作，裴楚還想再抱一會，巫赫突然就松了手，沖裴楚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宴會上跳舞。”

裴楚勉強回一個笑：“跳得不錯。”

巫赫離開了舞池，去桌子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香槟，一邊的林黎似乎看到了裴楚，往這邊走了過來，巫赫喝完酒，沖裴楚揮揮手，道：“明天見。”

裴楚目送他離開，他能夠感覺到，巫赫很有耐心，就像在解什麽困難的數學問題，但是他不知道他要解的是什麽。

“你剛才去哪兒了？”林黎問他。

裴楚道：“出去抽了根煙。”

宴會的時間是一整夜，到了十二點以後陸陸續續開始有人離開回房間裏面。林黎玩得正精神，裴楚已經有點累了，随便吃了點東西就離開了宴會，拿着自己的房卡回房間。

他的房間竟然在頂層，電梯打開之後，鋪着厚重的地毯的走廊後只有一扇門，拿房卡滴的一聲刷開之後，入眼的是極盡奢華的、寬闊的超豪華套間，已經亮好了燈，浮在半空中的家政機器人沖他禮貌地點頭：“裴先生，晚上好。”

裴楚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一切都很幹淨，沒有攝像頭也沒有私人網絡，幹淨得不像一個酒店。

巫家這又是在搞什麽名堂？

裴楚去浴室洗澡，頂層的浴室牆壁竟然都是落地窗，帶了一個很大的泡澡池，所有的設備都是雙人的，到處都藏着避孕套。他洗完澡裹着浴巾出來的時候，突然聽見門傳來“滴”的一聲，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摸到了袖珍槍，轉身的瞬間，槍口已經對準了門口剛進來的人。

已經換上了休閑服、摘下了面具的巫赫正同樣一臉震驚地站在玄關，裴楚愣了好一會，總算是想起來先把槍放下，皺起眉：“你怎麽在這裏？”

“是你……”巫赫神色複雜，“他們選中了你。”

“什麽？”

巫赫帶上了門。

“他們說，今天會讓我提前接觸一下‘老師’的候選人。”

裴楚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這就是巫家給出的籌碼。籌碼就是巫赫。

裴楚開始有些發暈，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他不知道巫家到底在想些什麽，他不過是一個治療還不錯的天生異能者而已，竟然願意把下一任家主押在他身上，就為了把他拉進巫家的陣營裏面？

這裏面一定有什麽東西搞錯了，他突然想起今天藍野霖給他的優盤，他現在就想看優盤裏面的內容，但是巫赫正在看着他，巫赫……

“裴老師。”巫赫突然嚴肅地說。

“我累了，”裴楚堅定地打斷了他的話，“巫赫，我現在想睡覺，有什麽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好嗎？”

巫赫皺起眉。

“好，我們明天再說。”

裴楚換了酒店的睡衣，吹幹了頭發，把袖珍□□放進了貼身的兜裏，因為不放心又拿出來，變過形之後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好在酒店夠大，裴楚熄了卧室的燈，在黑暗裏面開始迅速地盤算接下來的打算。巫家向他展示了百分百的信任，願意把至少三分之一的事業拱手送給他，這實在是太異常了，他不能去要這個餅，他還得看看政府給出的條件……

床的右邊傳來了輕微的震動，巫赫鑽進了被子裏。

裴楚的思路一下子就斷了。

酒店裏的确只有一張床，但是大得能當床的沙發起碼有三架，他開始後悔自己沒随便選一張沙發躺下。

兩人的溫度迅速地在被子裏面交融，巫赫往他的方向移了移，又在與他隔得很近的地方停下，彼此的呼吸聲一清二楚地浮在耳邊。

裴楚的注意力分散得太厲害了，別說想事情，已經開始不由自主的走神。他又開始後悔沒給自己打一針抑制劑再睡。

兩人就這麽在黑暗裏面僵持了很久，巫赫忽然翻了一個身，握住了他的一根小拇指，輕輕地捏着他的指腹，用帶了催眠和暗示的聲音說：“睡吧，睡得沉一點，明天還有游戲，會很累……”

裴楚在這樣的聲音裏面慢慢沉了進去。

巫赫的催眠做得很好，他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更不知道幾點的時候，他的意識突然覺得有點不對，身體還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大腦已經迅速地清醒過來了。

四周一片黑暗，鴉雀無聲。過了一會，有什麽悉悉索索的聲音從角落裏面傳過來，聽起來像什麽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