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8 4】

紅雲山, 銷金地。對于春家少爺為了哄女朋友一笑, 豪氣如雲包下整座山頭的壯舉,徐浣是震驚的。

六月時節,多少有錢的富家子弟想來紅雲山賞景,逛一逛花海,或者坐在山巅吹吹暖風,這些,徹底成了奢望。

一排排穿着黑色西裝戴着黑色墨鏡的保镖守在山腳,防守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要不是借着桂娘這道東風, 徐浣想要上山都會被人攔下。

作為春少爺的影子, 自然是少爺在哪裏,影子在哪裏。

今日的安排桂娘略知一二, 她不能攪了少爺的好事, 也不能離得太遠。于是選了折中的法子, 帶着徐小姐在距離花海三百米外的涼亭閑坐。

紅雲山風景一絕, 泱泱花海, 一眼望不見人,任你眼力多好, 都不會看到花海中心的場景。

人被花掩映,至于春學弟帶着未婚妻在做什麽,誰知道呢?不過,像這樣浪漫的約會,縱是做點什麽, 也無可厚非。

徐浣出身書香門第,徐老爺子見識獨到,是以唯一的孫女從小受中西方文化熏陶,在某種程度,和留洋歸來的溫家長女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看着眼觀鼻鼻觀心的女子,輕聲道:“姐姐在想什麽?”

桂娘擡手沏了杯熱茶,茶香袅袅,她看向遠處,神情飄渺而恍惚:“在想少爺。”

“哦?”徐浣當然不會誤會她對春學弟有什麽暧.昧的情愫,笑了笑:“春夫人早逝,春少爺是姐姐養大的,再過一年就到了結婚的年紀,姐姐舍不得實屬正常。”

“是挺舍不得的,也為少爺感到欣慰。至小姐是難得的好女子,待少爺深情忠貞,我想,她們會是我見過最圓滿幸福的一對。”

“那姐姐呢?姐姐這一生都不會嫁人嗎?”

桂娘失笑:“我生不逢時,幸福于我,已然錯過了。”

她後知後覺明白對那人的愛意,明白之後選擇了小心掩藏,每一個心動都藏得深深地,不教那人知曉,不給她平添壓力。然而聰明如她,還是知道了。

那年杏花春雨,雨敲窗棂,她自病榻伸出一只手,輕撫過她的眉眼:“願珵,不要活得那樣累,有時候放下,方得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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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珵,願卿如玉。

這是春夫人賜給她的名字,人人喊她桂娘,但只有她,喊她願珵。

一字一句,帶着美好的祝願,仿佛她真的是世間溫潤的美玉。

“累你傾心,是我不對。”生病的女人依舊美得驚心動魄:“願珵,我知你愛我,抱歉,這份愛意我無法回應。霖盛待我重逾性命,我有夫有子,豈可害你沉淪?”

“和你無關,春夫人。”她笑着喊她‘春夫人,’窗外下着雨,心裏也淋漓着雨:“是我自甘沉淪。”

女人眸光微黯,舍不得再勸,至此一生,她沒給她一句承諾,走到生命盡頭臨閉眼的那一剎,看着坐在床沿的夫君,看着跪在地上掉淚的願珵,她強撐着伸出手,喊道:“起來。”

桂娘哭着起身,将手遞到她掌心。

握着她的手,春夫人含淚而笑,留下了在這繁華世間的最後囑托:“願珵,別讓自己那麽累。”

眼眶不知何時被染紅,坐在涼亭,迎着四面吹拂的風,空氣裏浸着花香,她眨了眨眼,淚意被淹沒。

徐浣看懂了一些,繞開話題,說着說着,說到了花海中心約會的兩人。她促狹一笑:“姐姐就不擔心春學弟做錯事嗎?”

“為什麽要擔心?”

桂娘低頭品茗,吹散了浮在茶杯的熱氣:“少爺想做什麽,只要至小姐不反對,誰能說是錯?在恰當的時間遇見恰當的人,做什麽都不算錯。少年熱血,錯過了和心上人相擁,多可惜。”

她心裏葬着一塊墓碑,推己及人,就不忍有情人飽受相思之苦。

花海中心,紅酒佳人。

微涼深紅的酒水由着唇齒被一點點送進心上人口中,酒意揮發,聽着那輕微.吞.咽.聲,春承笑得散漫多情:“好喝嗎?”

至秀睜着一雙水潤的眸子,呆呆地看她,手不受控制地輕.撫這人瘦削的脊背,形狀漂亮的蝴蝶骨,線條流暢的腰線。

許是醉意上.湧,大小姐環着脖頸的手緩緩下壓,春承順勢離她更近。

還沒想明白秀秀要做什麽,清淺的呼吸撲在鎖骨,大小姐舌尖耍賴地挑起她襯衣最上方的扣子,百般缱.绻,卻在下一刻任性地咬.掉那顆衣扣。

眨眼被毀了件衣裳,春承哭笑不得,打個滾兩人的位置自然颠倒,至秀平趴.在她身.上,眸光潋.滟:“我把你的扣子咬.下來了……”

小醉鬼,還知道做了什麽嗎?

春承躺在柔軟的絲綢上,攬着她腰惬意地閉上眼:“沒事,大不了不要這衣服了。”

“嗯……”

細碎連.綿的吻落在上頭,屬于矜持的名門閨秀為數不多的熱.情。

酒不醉人人自醉。

至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幕天席地,百花作為掩映,沒人看得見,她想貼近春承,很想。

蜻蜓點水的觸碰,若有若無的撩.撥,享受也折.磨。

趴.在身上的少女不經意亂動,惹得春承忽然想做點什麽:“秀秀……”

“嗯?”

春承睜開眼,膝蓋微曲,蹭.了.蹭.她的旗袍下擺。

至秀變了臉色,酒意散得幹幹淨淨:“不、不行……”

“不行嗎?”春承若有所思。

眼看人要起身,她快而準地隔着錦緞料子輕點,沒有半點防備,至秀果不其然的被她吓了一跳。

驚慌中溢.出低呼。

想要責問,話到嘴邊不知說什麽,說輕了說重了都不妥,想要躲開,偏偏腿腳泛.軟,好生窘迫。

玩笑般地捉弄委實氣人,自幼養在深閨的女兒家哪見過這等輕狂?恍如火苗集中在心尖某一點撲騰撲騰竄起來,腦海炸裂開碎散白光。

她萬分羞.赧:“你…你……”斷斷續續說不成一句連貫的話。

“我?我什麽?”春承眼尾勾着壞笑。

“不要看了……”

至秀沒辦法牢牢抱着她。

身子挨着身子,心跳如鼓,砰砰砰地亂了節拍,奏出混亂交響。酸.酸.麻.麻,酥.酥.軟.軟,還帶點莫名其妙來勢洶.洶的悸.動。

仰頭望着藍天白雲,春承被她壓着也不覺重,反而沉.溺其中。

“秀秀,暑假你想怎麽過?我們去旅行好不好?天南海北轉一轉,看看各地風土人情。”

“暑假……”至秀顫.聲道:“暑假…要去做義工,我是醫者……”

她深呼一口氣,按捺下羞人的躁.動:“副院長提前找我談話,暑假有意帶我去城裏治病救人,你知道的,醫者總要行醫問診才能體現自我價值的。”

“那你不和我在一起?”

“這……忙起來是沒法天天膩在一塊兒的。”她翻身倒在一側,也跟着望天:“春承,你有沒有想過,咱們這一世除了痛快的活,還要做些什麽嗎?”

“想過。原身最大的夢想是成為國內外有名的設計師,至于我……”春承枕着胳膊道:“我想成為史書留名的大教育家,人要有傲骨,懂廉恥,脊梁才能寧折不彎。”

至秀聞言,眸光頃刻柔軟,溫溫軟軟地鼓勵她:“你會做到的,春承,我相信你。”

春承側身歪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不過在逐夢之前,我得先把你迎進家門,秀秀是我此生最大的夢想。”

“嗯!”少女眉眼彎彎:“我想嫁給你,也想娶你。”

兩人紅着小臉相視一笑,春承從軟墊子爬起來,從銀灰色的西裝口袋掏出純金懷表,看清時間,她回頭笑道:“秀秀,咱們就在這吃牛排吧。”

侍者依着時間送來一應物什,被守在外面的桂娘接管。

溫情、浪漫,青春的躁.動和歡喜,純粹和夢幻,能給的,春承都給了,至秀深陷在她安排好的約會天地,驚喜一重又一重。

從花海走出來,桂娘眼尖地發現少爺衣服上少了一顆扣子,神色透着微妙。

“對了秀秀,你知道嗎,上次的信果然不是遠舟寫的,是她一個愛惡作劇的遠房親戚冒充她的名義胡鬧來着。”

“是嗎?那你要和她好好來往。”

“當然。”

聽着小情侶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桂娘心想:少爺果然被少奶奶吃得死死的。

兩天的假期晃眼過去,時間如流水,奔騰不止。

一月後。

盛夏轟轟烈烈地席卷陵京。

走在京藤,處處都能聽到聒噪的蟬鳴聲。

楊政背着行李和設計系的同學告別,他托了關系,哪怕不能在京藤就學,也能因着京藤學子的身份被保送到外省其他學校。

送行的人很多,他最想見的人卻沒來。

雲漾拍拍他的肩膀:“山水有相逢,楊政,咱們後會有期!”

楊政苦笑,沒有那天了。那人在陵京一日,他一日不能回到這片土地。除非,她再也構不成威脅。

他盼着那一天到來。

走出校門,意外地見到想見的人,楊政眼睛一亮,興奮地跑過去:“春同學!你…你是來送我的嗎?”

春承漠然地朝人跡罕至的街角走,身後跟着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桂娘。

“哎?春同學,你要帶我去哪裏?之前我說的是實話,你那個未婚妻,她真得是蛇蠍心腸,你不能娶她,她會害了你的!

我左思右想,她八成是貪慕春家家産,春同學,你生性純良不是她對手,天涯何處無芳草?哪怕你喜歡溫老師,也總比吊死在這朵有毒紮手的玫瑰花上.強啊!”

“說完了嗎?”春承步步緊.逼,逼.他到牆角:“楊政,我的女人你也敢碰,你不要命了!”

……

盛夏的一場暴雨驅散擾人的炎.熱,屬于全校的暑假悄然而至。

整個暑假,身為醫藥系最優秀的學生,至秀忙着追随副院長加入救死扶傷的義工隊伍,作為春家唯一的繼承人,春承一腳踏入陵京商業圈子,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在她眼前粉墨登場。

這個暑假,年輕的情侶彼此經受着歷練,溫家長女以女流之身繼承家業的消息傳來,陵京大大小小的報社忙得不可開交。

一封燙金請帖被送進小院,平躺在書桌。

處理完織錦閣分店的事,春承摘下金絲眼鏡,無奈地揉.了.揉.眉心,盯着那好似散發着邀請呼聲的請帖,怔怔出神。

溫亭能力排衆議掃除一切障礙繼承溫家,成為新一代家主,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

她明白一向立志教書育人的溫老師為何會突然上進得令人心驚。

溫亭是在做給她看。

是證明,也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但喜歡這件事,從來不是你有多好就能扭轉局面的。

兩個人談戀愛,講究你情我願,彼此忠貞,她已經有了秀秀,溫亭再好,已經和她沒有任何關系了。

況且,她的秀秀不好嗎?

她的秀秀,是她心裏的最好。

請帖被打開,溫家新任家主繼任典禮,誠邀織錦閣春少爺前來觀禮。

春承解開襯衣扣子,懶散地靠在椅背,青春無敵的在校生,脫下校服改換成人打扮,游刃有餘地周旋在成了精的老狐貍之中。

頂着凜都春家正兒八經的繼承人名分,教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春夏兩家的合作,春霖盛全權交給‘兒子’打理,一開始噓聲一片,如今不也安生了?

她越出色,溫亭越舍不得放手。

不僅溫亭,觊觎她的人還少嗎?想着白日酒桌上三十好幾都沒嫁人的景家大姑娘,春承擰着眉從抽屜取了信紙,提筆和遠舟傾訴心事。

生意場上多有不盡人意。

比如景大姑娘打着談生意的幌子在桌子底下偷.摸.她的大腿,這事想起來就夠糟心。

好多她不能和秀秀說,怕家裏小醋壇子翻了天,只能和遠舟排解心裏的憂愁。

遠舟善解人意,會給她出謀劃策,會站在她的立場痛斥那些斯文掃地的人們,昨兒個更甚,脾氣極好的遠舟竟然氣得在信裏言辭激烈地好一頓狠批。

緣由是她在信裏随口提了句被商場上的老狐貍忽悠着去了‘青花裏。’

青花裏,紅塵是非地。

遠舟再正經不過的女孩子,氣惱也是情有可原。

因為放暑假,信件沒法放在書室,兩人約好了送信的地方,密切保持着聯系。

吟詩作對,談論詩詞歌賦人生理想,或許最近意識到自己成了外人眼裏的香饽饽,春承特意坦誠地去信一封,詢問遠舟和心上人感情可好。

得到的回複是:很好,勿憂。

于是春承松了口氣,放心和她保持往來。

房間內,春花杏花端着做好的銀耳蓮子羹送進來:“少爺,先喝一點吧。”

看到銀耳蓮子羹,春承的思緒不禁飄遠,想到前天秀秀給她做的藥膳,肚子裏的饞蟲勾了出來:“不吃了,準備一下,我去接秀秀回家。”

光明之處,必有黑暗藏匿。錦繡繁華的陵京也不盡是富足安樂。

有多大的能量,幹多大的事,京藤作為全國頂級名校,師生肩上扛着社會責任。

拿醫藥系來說,校長特意撥.款開辦扶濟堂,進行為期兩月的免費義診。

至秀作為坐堂的醫生,穿着肥肥大大的的衣服,借以遮掩窈窕身姿,她面色沉凝,坐在床沿為瘦骨嶙峋的幼童診脈。

做到心中有數,開了藥方,自有人忙着去熬夜。

病人很多。

這世道除了鮮花錦繡,還有滿目瘡.痍。不親眼看一看,哪知道民生疾苦?

她和春承前世今生都生在豪門世家,哪怕當初最難的那段日子,她也沒受過這番苦。

“至小醫生?至小醫生?”

至秀回過神。

那人趕緊道:“至小醫生,隔壁屋還有傷患等着呢,您看……”

至秀點頭:“我這就去。”

一天統共24小時,從早晨天不亮來到扶濟堂,太陽快下山了,她忙得早忘了吃午飯,情況緊急,稍有耽延可能葬送的就是條鮮活的生命,至秀沒法停,也不能停。

她打起精神往隔壁走,推開門,躺在床上的是個年輕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

扶濟堂設有病房,被送進病房的或多或少都有難言之隐或命懸一線。

女人強提着一口氣等到醫生到來,說了聲‘謝謝’便昏死過去。

這聲謝,聽得至秀紅了眼眶。

送她就醫的是個怯懦狼狽的小女孩,擔心床上的人遭了小醫生嫌棄,她解釋道:“我們…我們是從‘青花裏’出來的……”

青花裏。

至秀顫着手解.開傷患衣領,傷痕累累,觸目驚心,只一眼,不忍再看。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女兒身立世不易,陷在污泥的女子活得更難。

內傷,外傷,她竭盡全力為女人保留體面,妙手回春,化腐朽為神奇,卻無法消磨世事在當事人心上重重刻下的傷。

身處底層,尊嚴,便是教人啼笑皆非的笑話。

這不是她接手的第一個飽受磋.磨的傷患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很多。

這也不是傷勢最嚴重的傷患,最嚴重的那個,一度成為至秀的噩夢。

人心有多壞,才能做出沒有人性的事呢?

生而為人,良知泯滅,和畜.牲又有什麽區別!

黑色小轎車停在扶濟堂不遠處,車門打開,拒絕了阿喻陪同,春承邁着長腿低調地去接女朋友,恰巧至秀失魂落魄地從門裏出來。

她走上前,察覺到秀秀情緒不對,牽着她的手上了車。

汽車勻速行駛。

一直沒說話的至秀忽然撲到她懷裏,豆大的眼淚掉下來:“春承,我們再努力一些吧,這世道的女子,太難了……”

光鮮的從來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些人,至于腐.爛在黑暗裏的無辜靈魂,有幾人為她們發聲?

在這漫長悶.熱的暑假,人間百态,魑.魅.魍.魉。

陰暗的、血腥的、殘忍的、詭詐的,一點點挑戰着人們的底線,見過了天地一角,身處巅峰的權貴,應有責任站出來,盡微.薄之力。

春承被她哭得心尖發疼,柔聲哄着:“好好好,都聽你的,咱們繼續努力,一直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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