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8 5】
溫亭繼任家主典禮的那天, 春承推了一應事宜在家照顧累倒的病人, 每天連軸轉還不好好吃飯,是個人都受不了,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閨房,至秀被她攙扶着坐起身,臉頰浮現着教人心疼的病色:“溫亭人生很重要的一天,你不去嗎?”
“去什麽去?”春承沒好氣地瞪她:“我未婚妻都累倒了,我還去什麽?”
她端着藥碗坐在床沿,漂亮的手指握着白瓷勺, 一如既往得好看。至秀看得顧自走神。
“發什麽呆呢?來喝藥。”
“你喂我。”
春承本來挺生氣, 見了她這副耍賴的模樣須臾被哄得綻開笑:“只要你好好的, 別說喂你,把你當小祖宗伺候都行。”
生病的人愛撒嬌, 白瓷勺喂到唇邊, 至秀飲去了上面的湯汁, 咬.着勺子不松口, 春承怔然, 仿佛她咬.的不是瓷勺,而是自己的手指。
俊俏的小臉微.熱, 另外一只手輕輕挑起她尖尖的下巴:“看你瘦的,長身體的時候,胡鬧什麽?”
至秀害羞地松了口,喂一勺湯藥,春承喂她一粒蜜餞, 苦口婆心道:“治病救人什麽時候都沒有盡頭,好身體才是最大的本錢,這幾天看你忙得腳不沾地,我有多心疼你到底知不知道?”
似乎是不習慣說這樣示弱的話,她板了臉:“再有下次,你就不要去扶濟堂了!”
說完了又覺得态度強硬怕傷了秀秀的心,春承愁得皺了眉:“你聽話好不好?”
“嗯。”
一碗藥喝完,至秀拉着她的手:“你真得不去嗎?”
“去做什麽?”春承扭頭将藥碗遞給桂娘,桂娘離去前打開了窗子,炎炎夏日,蟬鳴聲鑽進來,平添了幾許人間煙火氣。
“我對她無意,且還有了你,溫亭……我只當她是老師。她處處都好,唯一不好的,是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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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我是女子,她愛得從來不是我,是穿着男裝的春少爺。秀秀,我不想傷她,我遠着她,避着她,才是對她好。”
至秀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懂了。你是個好人。”
“什麽好人?”
“你不喜歡她,也沒有吊着她,你冷着她,是對她負責,對我負責,所以你是個好人,是君子。”
“有嗎?”春承沖她眨眨眼:“是誰前幾天說我是個壞胚子來着?”
至秀莞爾:“誰讓你不老實,非要……”
“非要什麽?”
“你!”臉頰紅透了的女孩子裹着被子側身背對她:“你明知故問。”
“哼,反正我早晚會看到。”不好欺負病中的人,春承斯斯文文地理了理衣袖,提了提眼鏡:“睡吧,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守着你。”
羞□□臉紅的少女心裏微甜,昏昏欲睡的午後,她轉過身來扯了扯春承襯衣袖口:“你也上來吧,那樣趴着不舒服。”
“可以嗎?”
至秀淺笑:“我不信你會趁人之危。”
春承定定地看她一眼,脫了鞋子躺在她身側,薄薄的錦被蓋着肚臍,兩人誰也沒說話。
同床共枕,且是在白日,人真的在她身邊睡下,至秀平躺着,腦子裏卻是在想那晚的場景。
那晚春承在房裏喝多了酒,纏着她非要看看她穿小衣的樣子,連哄帶逗,她險些就應了。
醉的是春承,又不是她,她羞得把人趕出去,由着桂娘攙扶着醉酒的人回了東院。
事後她足足兩天沒給春承好臉色,怪她在生意場上和不三不四的人學了壞。
扶濟堂的事多,忙起來沒頭,憂思過重,往常她總擔心春承弱不禁風,誰曉得自己也有受涼病倒的一天。
夜裏她睡得昏沉,毫無預兆發起高.燒,難受的吟.聲吵醒了枕邊人。
那一夜是如何的兵荒馬亂,她從書墨嘴裏聽到了一二,經此一鬧,春承宿在她閨房的事沒法再瞞。
至秀唇邊飄出一縷嘆息:“你睡了嗎?”
“沒有。”
“你…離我近點。”
春承眼睛驀地睜開,清亮的眸子倒映着她的影,至秀咬.唇:“你再不過來,就……”
“過來了!”
動作倒是快。
至秀依.偎在她懷裏:“抱我睡……”
“嗯嗯!”
無人攪擾的午後,閨房大床上,年輕的未婚妻妻相擁而眠,意識不清時至秀仍在想:快點吧,快點長大吧,太難.熬了。
溫家,客似雲來。
陵京給新任家主面子的人很多,推杯換盞,溫亭多少飲了些酒。
久等的人不來,她心裏煩悶,面帶笑意地和各方生意場上的人.精寒暄。
春承沒有來,但應有的禮數絲毫不缺,打着‘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的旗號,給足了溫家主排場,且是以春家繼承人的身份,将人捧上雲端。
今日宴席散去,所有人都曉得,溫家新任家主與春家少爺有師生之誼,單憑這份交情,春家順理成章地照應溫家生意,在陵京,這位女家主,無形中再次得了春家保駕護航。
春家的根在南方,可人脈、地位,從不分南北。
這是春承唯一能做的了。
溫亭聰明,今日這份人情越重,她們往後在一起的可能就越飄渺。
酒入愁腸,成功晉升一家之主,用短短時日掌握話語權的溫亭,得到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權勢,卻永失所愛。
一啄一飲,有得有失。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清明天會發生什麽。
她振作起來游走在名流權貴之間,前來觀禮的人們看着春風得意的溫家主一步步走到萬衆矚目的高臺,她笑着舉杯:“溫亭,謝各位捧場。”
仰頭,紅酒漫入喉。
……
兩個月的假期,為了支持未婚妻,春家少爺做了件震驚陵京的大事。
喜鵲枝頭叫,大清早,青花裏的老.鸨冷着臉踢開姑娘們的房門:“睡睡睡,太陽都曬屁.股了!春家那棵搖錢樹過來了,還睡?快起來,見客!”
堂子瞬間變得鬧哄哄。
待客廳。
矜貴斯文的春少爺抱着藥罐子,一手屈指叩在桌面,阿喻守在她左側,桂娘冷眉冷眼地杵在右側。
春花杏花沒跟着進來,這地兒到底是惹人诟病的紅塵地,況且來這是為辦事,春承留她們坐在車裏,陪着秀秀聊天。
至秀醫者仁心,打心眼裏憐憫這些悲苦命不由己的女子,弄堂裏不幹淨,青花裏的姑娘們仗着年輕蒙恩客垂憐,一行有一行的艱辛,想要留着清白身,想要在這行裏混出個人樣,難。
年老色衰,染上一身髒病,逃不了被丢到北邊亂葬崗的命運。
她接診了不少病人,傷患,見過她們身上的傷痕,看見了,就不能什麽都不做。
本想跟着來,被春承一句話擋在外面——‘春少爺’逛窯.子還能被人稱一句風流,帶上未婚妻算怎麽回事?
話糙理不糙,至秀頂着春家準少奶奶的頭銜,不能不為兩家名聲考慮。老老實實坐在車裏,盼着春承能早點把事解決了。
再肮.髒的地方,都有不屈的靈魂。再光明的地方,也有令人惡心作嘔的敗類。正如不惜用性命甘願為年幼妹妹擋災的素姑娘,正如離開京藤的設計系學生楊政。
人性光輝,孰優孰劣,誰好誰壞,有時候真得不能用身份來評判。
坐在待客廳的春承沒耐煩地挑眉:“姑娘們繡花呢?怎麽還不來?”
老.鸨完完全全拿她當陵京城的太子爺捧着,說話都不敢尖着嗓門,唯恐沖撞了貴人。
貴人來一趟青花裏,她們這的姑娘身價都能翻兩番,要能看中哪個包下來,那真是應了大清早喜鵲臨門了。
勞累困倦的姑娘們按照姆媽的吩咐梳妝打扮,性情放浪的恨不能捯饬地花枝招展,還沒見到人,就開始做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美夢。
有人喜,有人憂。
別管來的是誰,舉凡男人來這的目的都差不離,唯一區別是這位金尊玉貴的少爺身份頂金貴了點,還是明目張膽趕在了白天來,不教人睡安生覺。
更有人聽說這次的恩客是春家少爺,鐵了心拒絕踏出那道門。
春家準少奶奶在扶濟堂悉心救了多少人,其中就有青花裏的姑娘,見過那位未來少奶奶的人都拿她當救命恩人,哪能挖恩人的牆角?
不願出來的,被逼着出來。
春承把玩着手上的金珠,金子的光芒,看得老.鸨眼裏再裝不下其他。
青花裏一百二十八位适齡的姑娘都被‘請’了過來,春承擡眸,冷淡地問了句:“那些沒長成的呢?”
沒長成的?
老.鸨臉色不變,頂多腹诽一句世家子弟口味刁,又催着人把那些沒長成個的女孩子喊過來。
來的人渾如一顆顆可憐的小白菜瑟瑟發抖盯着前方,春承被她們懼怕的眼神看得心裏發堵,暗道:幸虧沒讓秀秀跟着進來,秀秀心腸軟,可見不得這些。
如此想着,對着老.鸨更沒了好臉色,神色如冰,不像來快活,像來砸場子的。
“這是青花裏所有的人了?”
“對,春少爺,您看……”
春承起身,手揪着玉罐的貓耳朵,沉吟道:“誰想跟我走,站出來,我為你們贖身,還你們自由。”
一語,驚得弄堂再難安生。
老.鸨眉心一跳,看清她眼裏的冷厲,駭得手腳發涼:果然是來砸場子的,這是要拆了她的青花裏!沒了姑娘的青花裏,那就是座破窯!
她慌得疊聲求情,被春承一道眼神死死釘在原地!
“我給你們三分鐘考慮時間,願意走,就站出來。”
機會擺放在面前,能不能抓住,由你們自己選擇。
春家少爺一擲千金行善事,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份量很足。
很快,有人站出來。
站出來的這位是青花裏有名的清倌,老.鸨肉疼地算計着能從這位少爺手裏榨出多少油水。
有義無反顧奔向自由的,有徘徊不定的,有安于現狀不肯逃離‘安樂窩’的。
無非舍不得幾個花錢大手大腳的恩客,舍不得那些用金錢堆出來的虛榮和安逸。
沒成年的那些女孩子看慣了弄堂裏的髒污,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
一百二十八名姑娘,站出來了八十人。
那些僵着身子不肯動彈的,棱角被磨平,早早認了命。得到自由又能如何?已經不幹淨了。
掙紮的力氣在幾年前便用光了,習慣了賣笑,習慣了以色侍人,突然的拯救,反而不知怎麽‘站’出來。
有的人站着,其實已經跪下了。
何其悲哀?
春家少爺領着八十名不認命的姑娘以及全部的幼童走出青花裏,用財用勢,壓得老.鸨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這一日,陵京街道圍觀者衆。
春少爺英勇‘救風塵’,衛道士來不及下筆批判其風流成性,翌日,以春家名義興起的紡織廠在陵京正式開張,來來往往,都是青花裏熟悉的面孔。
未成年的被送進附近學校就學,她給了那些女子選擇的餘地,在她們決定毅然跟随後,快速給了她們安身立命的歸宿。
人沒了尊嚴不怕,怕的是你一直跪着,站都站不起來。
徐老爺子聽聞此事拍着桌子叫了三聲好,提筆撰稿痛痛快快地把徒孫誇上了天。
老爺子帶頭,跟着逢迎的人數不勝數。
溫亭笑着在不少莊重的場合提及春家少爺,言語多有贊譽。
京藤校長針對此事發表了三次公開演講,一次次振聾發聩,巴不得震醒世人昏聩的靈魂!
清流風氣,在一個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層人士的帶動下,漸成氣候。
很長時間,陵京娼.門,文人紛紛效仿‘救風塵’,得到自由融入生活的女子們感知到人間罕見的真誠善意,一度淚流滿面。
人間險惡,但有光會照進來。
“我救不了太多人,能救一個是一個。”暗夜,被各界贊譽的春少爺褪去了白日的淡漠鋒芒,小心翼翼抱着未婚妻:“秀秀,你親我一下。”
至秀軟軟地在她額頭落下一吻,依賴地窩在她懷抱:“春承,我們無愧于心就好。”
人力終有盡時,仰不愧天,俯不怍于人,足矣。
“明天就開學了,新的學期,春承,我們一起努力吧。”
明媚秀麗的少女,文弱貴氣的女少爺,時光漫漫,路還很長。春承虔誠溫柔地抱緊她:“好。睡吧,秀秀,好夢。”
“好夢,春承。”
京藤開學季,歷練歸來的學生們多了分穩重氣質。
校門口車水馬龍,至秀出于習慣看了眼刻着歷屆狀元名字的三座牌坊:“春承,以後的我們,會比現在優秀。”
人群發出一道不合時宜的輕嗤,作為交換生的穆彩衣正式入學,身邊站着一身儒雅內裏蔫壞的夏二少爺。
為期兩月的暑假,穆同學管天借了膽兒,反諷道:“救風塵嗎?一群妓.子,也值當至小姐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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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