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白慈喜歡“露水情緣”這個詞。

在他愛情觀裏,感情更應該是像露水一樣的,短促、明澈,來不及深愛,也來不及厭倦。

在藺懷安之前,他空白的愛情履歷讓他躲在門外,面對未知的情欲世界踟蹰不前,他沒有膽量,不敢嘗試。藺懷安之後,他眼看着自己愛他到峰值,又平穩跌落,像是一段避無可避的真理鐵律,忽然生出了恣意妄為的膽魄。

但這也不意味着他要移情別戀。

白慈神清氣爽的投入了高壓的複習中,順手拉黑了秦學弟的聯系方式,只當昨夜用年輕的肉體給自己一場豐盛的犒勞。

藺懷安遠在南京,不敢多加打擾,考試前一晚才試探的撥通了電話想為他加油,只聽白慈在另一端正把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背得如火如荼,話說不到五句又匆匆挂斷。

白慈戶籍北京,考試流程熟能生巧,這次考試不過是換了個考場,本該是不會緊張的,但不知為何,第一天考試下來,一雙手冷汗涔涔,沒有了去年的孤勇無畏,白慈握着筆像是握着冷兵器,在拼一場不能回頭的鏖戰。

每一科考完,白慈出考場第一件事就是給藺懷安通電話,他知道留洋的藺懷安無法領會國內研究生考試的變态,但還是挑着有意思的考題說給他聽,跟他分享剛剛三個小時的心路歷程。

藺懷安一直很忙,許是上升期都忙得厲害,但白慈的電話他總是能迅速接聽,陪他侃一侃。

待到第四科考完,白慈心裏的大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語氣都輕快起來,藺懷安在電話那一頭抿着嘴笑,想讓白慈來南京陪陪他,一個月不見,他很想他。

白慈卻猶豫,不自覺的想起去年兩個人朝不顧夕的狂歡,和當時自以為篤定的信心,他覺得難堪,輕描淡寫的拒絕了藺懷安的邀約,說要去看望母親。

白慈的母親喬喻是個古琴老師,四年前找了個年輕男人移民澳洲。白慈大概是沒法接受繼父只比自己大7歲,也不常回去,甚至連春節都是堅持自己在北京過,就這一項,不知讓藺懷安心疼了多久。

這母子倆常不得見,藺懷安哪裏敢不知好歹的争寵,忙不疊的打去一筆錢,讓他好好陪陪母親好好放松,還說今年過年懷定不回家,他父母計劃二人旅行,正好可以陪他過春節。

白慈雖然對過節沒有要求,但是聽他這樣說,還是歡喜,應着好。

喬喻是個很酷的女人,甫見她,猜不到她是古琴老師,倒是會猜她是貝斯手。

白慈四歲時喬喻帶着他跟他臺灣的生父離婚,跑到北服去學服裝設計,小小的白慈在出租屋裏,一張張時裝插畫就是他的玩具;白慈六歲,喬喻又與北京的初中同學舊情複燃,閃電結婚,因為喬喻忽然轉性做了四年的家庭主婦,白慈度過了相對平穩的小學,但是,之後又是離婚……現在的Devin,是她第四任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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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慈很是佩服母親,保持美貌,充滿活力,讓所有的前夫在離開她後繼續敬她愛她,讓所有年輕或年邁的男人對她趨之若鹜,她像是個躍躍欲試的孩子,試圖看到這人生的邊界,也寧願永遠看不到這人生的邊界。

有時,白慈都會自我懷疑,擁有喬喻基因的他,是否具備與一人一生一世的能力。

他和藺懷安在一起後,曾打電話給喬喻報備,順便出櫃,喬喻怔了一下便接受了。她的痛快讓白慈無措,畢竟喬喻是個愛孩子的母親,盡管她愛的不是那麽常規。

他試探的問,“你真的不介意嗎?”喬喻在電話的那一頭笑,“介意什麽?queer as folk。”

繼父Devin家裏有一處農場,因為跟政府有合作,還被列為打工換簽證的指定農場之一。南半球的夏日惬意得過分,白慈上午和幾個年輕男女去果園幫忙,下午就躺在陽傘地下喝果汁發呆,有次途徑隔壁農場,還圍觀了一次小羊生崽。

打工旅行的青年裏有一個叫Jim的,因為帥,白慈留意他比別人多一些。

Jim的皮膚在南半球的陽光下顯着健康的紅潤,他很愛笑,笑起來像是美國西海岸的陽光。除此之外,白慈還發現Jim幹活很賣力,是那種身心投入的賣力,跟別的為了第二年簽證敷衍做工的年輕人很不同。

1月7號晚上據說有流星雨,過了午夜,年輕的男女便紛紛帶着酒爬上陽臺,擴音器裏放着勁爆的舞曲,把寧靜的農場一隅渲染的群魔亂舞,Jim和白慈躺在屋頂,聽着雜亂的吵鬧聲等着流星。

方圓裏無燈無光,夜空有難以想象的澄澈,白慈瞧着瞧着忽然想起帝都蒙蒙的霧霾和那晚的蘇州的月亮,當時月光打在他的胳膊上,他環着藺懷安的脖子,在一波波的高潮中,一聲聲的說着喜歡他。

當時,多誠摯啊。

Jim的手摸過來的時候,白慈沒有動。

他不讨厭這個青年,不讨厭他溫暖幹燥的手掌。Jim側着身子,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脖子上,一雙田間勞作的手,爬上白慈的胸口。

青年的手有厚厚的繭,隔着棉T,有種粗砺的痛感。白慈感覺的出,那是揉女人的手法,拇指靈巧的撚着乳尖,厮磨刮搔,再繞着打圈。

夜風灼熱,白慈的後背汗濕了,他沒有快感,但不妨礙被這只手撫弄得口幹舌燥。

見他縱容,那只白日裏為葡萄藤架秧的手更加放肆了,指尖用力,白慈猛的倒氣,尖銳的戰栗中,有種情欲倒錯的刺激。而就在那只手就要探進他的褲子裏,白慈喉頭動了動,喝住了他的動作。

Jim投降般擡手,笑笑,“以為你睡了。”

白慈嗤笑,“這麽吵,我睡什麽呀。”說着撐起身體,手背蹭了蹭已經立起來的乳珠,緩解剛剛的麻意。

在白慈的概念裏,性行為只包括插入與體內射精,在這個夜風裏都充滿躁動與荷爾蒙的夏日農場,Jim剛才的行為不算什麽。他喜歡這個大男孩,剛剛的尺度,他只覺得舒服,不覺得冒犯。

所以,他話家常的跟他閑聊道,“你手機屏保上的女人是你媽媽嗎?瞧着挺年輕的。”

Jim的狀态完全跟得上白慈的節奏,道,“不是我媽,她是我來這之前遇到的,在一起呆了三個月。”

白慈點頭,“哦,你是雙性戀。”

Jim笑,“什麽雙性戀,你們這些異性戀同性戀了不起啊,變着法嘲笑我們雙向插頭。”

“我可沒嘲笑,我也是很喜歡女孩子的。”

這次輪到Jim訝異了。

“女孩子很好啊,內心柔軟,敏銳多情,”白慈道,“只是可惜,我還沒有遇到合适的而已。”說着話題一折,繼續盤問回去,“她兒子都有你這般大了吧?”

白慈無心打探那女人是有夫之婦還是離異獨居,只是有些感慨,這世上真的有橫跨年齡的戀愛,并且頻頻被他撞上。

“嗯,她四十了,但是很注意保養運動,手臂緊實,身材性感。”Jim極力的為她正名,“這照片拍不出她的美,她本人真的漂亮。”

“照片裏的也很漂亮了,”白慈贊得真心實意,難得的八卦,“你們現在還聯系嗎?”

“她把我的聯系方式删掉了,我把她的也删掉了。”

“不歡而散?”

白慈不敢相信這個年紀的女人竟然會使用這麽激烈的分手方式。

“那倒不是,我們很喜歡對方。”Jim說,“分開前,她告訴我要删除的,說這樣她就聯系不到我了。”

白慈不懂,“我删除別人的聯系方式都是怕對方糾纏,可沒想過怕自己主動聯系。”

“慈,你真的談過戀愛嗎?”他的語氣帶了點輕蔑,“删除不是防備對方,而是約束自我,是怕自己會舍不得啊。”

白慈覺得這邏輯不通,“如果舍不得,删掉後就舍得了嗎?”

Jim沉默了一會說,“不然你有更好的辦法嗎?删除聯系,不給彼此機會,我們早晚都會放下,我是一個背包客,我不可能為她一直停留在悉尼,她也不可能跟我四處流浪。”

“所以你們又為什麽要開始啊?”

既然知道只是露水情緣,為什麽開始了,還要投入身心?

Jim說,“因為喜歡對方啊,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談吐幽默,也很機智……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享受歡樂吧,遇到她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放過了一定會後悔,人生只有一次,就算最後彼此分開,我們至少擁有了美好的回憶。”

白慈對這個答案敬謝不敏,剛想說什麽,只聽手機響了響,他低頭,是藺懷安發來晚安短信,附帶內容是囑咐他明天喝臘八粥。

白慈被他逗笑了,這哪裏來的材料讓他預備中國的臘八節?但面對愛人,白慈總有耐心配合,正兒八經的的問起需要什麽材料,說明早去集市搜尋一下。

這是白慈喜歡藺懷安的一個點,冬至吃餃子,臘八要喝粥,寒食去踏青,端午綁紅繩,藺懷安對待傳統節日的态度有異樣的虔誠,會把所有的節日都正正經經的過,白慈從小沒被人這麽哄着過過節,以至于覺得這種甜蜜的負擔,朦胧中有家的感覺。

Jim不死心的靠過來,幾乎要把他困攏在懷裏,他朝着白慈的耳朵吹氣,“我房裏還有酒,慈,要去喝一杯嗎?

白慈揚眉,笑問,“怎麽,我要成為你手機屏保的下一個模特了嗎?”

Jim也笑,夜色中笑容灼人,“東方美人,你若願意,我樂意至極。”

偷吃這種事情,真的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沒了心理負擔。白慈久違性愛的身體驀地騰起一股燥熱,忽然覺得在這個蟬鳴聒噪的盛夏夜晚來場快意淋漓的性愛,也未嘗不可。

“我回個短信,你先下去。”白慈話沒說死,抓起手機打算先應付自己的愛人。

白慈知道藺懷安明日早起,但偏偏此時來了折騰人的興致,想為等下的行為留下點可說服自己的憑證,鍵入,『等流星雨還不來,心情不好,求聽藺少爺一件趣聞。』

對方回的很快,『你想聽什麽?』

『随便,你自由發揮。』

自由命題最是惱人,白慈故意為難。

等了一會,藺懷安發來,『那我講個我小時候的。我那時候大概十歲吧,攢了幾十塊錢,在路邊買了一本哈利波特全集,書有電腦那麽大,字小得不行,沒有行間距,印刷還有錯誤。』

白慈真沒想到藺懷安居然還真應付了自己,只能順着聊,『藺少爺小時候居然還看盜版書?』

『嗨,誰還沒年輕過呢,當時讀着讀着總卡住,要翻好幾段才能接着看,看到眼瞎,我媽去弄頭發,我就捧着書跟着去,我媽廚房做飯,我就坐在小馬紮,看了好幾個月才看完。』

『然後呢?』

『那時候我天天晚上睡前都不關窗,希望穆奇教授掀開我的窗簾,用飛天大摩把我接走,我連給我媽告別的信都寫好了,“媽媽,我要去霍格沃斯上學了……”』

白慈覺得心尖有點疼,覺得自己混賬。

月入百萬的小藺總,每分每秒都可以标上價碼,卻在北半球的冬夜裏,不厭其煩的敲着短信,溫言軟語的哄着自己一時興起的同性愛人。

見他久不回複,一條短信又到了,『寶貝兒,心情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剛才看到一顆火流星。』

『許的什麽願?』

火流星是假,就算真有,白慈也不屑于用這種脫軌的小行星保佑自己,可他知藺懷安生性爛漫,有難得的缱绻心腸,最後還是認真回道,『許的和你長長久久。』

他想起《瓊美卡随想錄》,裏面有一段多情與無情的讨論。

多情可以多到沒有涯際,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以單個人來看,從多情轉向無情,就這樣轉了,卻沒有從無情者變為多情者的。果子一爛,便也就此爛下去。

那一夜,白慈決定為藺懷安自救一下,安分的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外的流星雨紛紛揚揚,屋裏穆奇教授牽起了白慈的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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