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藺懷安回到病房時,白慈已經醒了。他靠在病床上,眼珠靜靜的看他,藺懷安調動起全身肌肉,感覺下一秒就可以下跪求饒,誰知道白慈卻冷淡的移回目光,開口,“餃子是豬肉蓮藕餡的嗎?我餓了。”

像是一個死刑犯忽然判了死緩,藺懷安整個人都松懈下來,還好,就算兩個人的感情這般傷筋動骨,他還是願意和他相安無事的走下去的。他忙不疊地把餃子送過去,也揣着明白裝糊塗。

國圖初八開館,白慈卡着初七出院,要準備複試。按日程算,藺懷安也應該回南京了,可藺少爺實在是在這當口無心工作,跟老爹請了假,就耗在北京不回去了,每天早上跟着白慈一起去國圖占位置。

圖書館清晨尚未開館,高高的臺階上卻已經排起來人龍,沒見過世面的藺懷安吓了一跳,油然升起敬佩之情,只覺得這種求學若渴的精神可歌可泣。

藺懷安上學時候,是調皮搗蛋型選手,一到考試就抱佛腳,能抱多少抱多少。別人那種全身心投入的狀态,讓他感覺新奇,也讓他又些羨慕。

藺懷安坐在白慈右手邊,前左右三面都是剛剛摞起來的書,五花八門的學科類目,壁壘分明切分出楚河漢界,藺懷安悄無聲息的觀察周遭,只覺得他們的表情很投入,投入的甚至有些猙獰,像在無聲的沖鋒。他瞧了瞧同樣專注的白慈,沒好意思說話,翻起筆記本開始看股票走勢,裝模作樣的集中了一個小時的注意力,洋洋灑灑寫了兩篇股評,打開了郵箱發給了Chloé。

忙完了實在無事可做,他就抽白慈的那摞書看。

白慈的字很狷介,潦草,有秀骨,一眼看上去,極為吸引人。每一本教材都在扉頁夾了思維導圖,還是那種撩撥人的字,碼得極有藝術感又極為條理清晰,內瓤裏有三種顏色的筆跡,藍、黑的水筆,和橙色的熒光筆,有些地方打着小小的“?”,看起來有些過分可愛。

就像是初中時候,心動的男孩就坐在身旁,他的一切,都讓他着迷,都想樂此不疲的挖掘。

白慈的書一本一本的被挪開,藺懷安不敢打擾他,只擎着下巴,拿眼偷偷瞄他。

白慈認真的時候很性感,皺眉和舒展眉頭,都有一種表情豐富的冷淡,他握筆的手,白玉一樣,看起來又涼又硬,惹得藺懷安總想碰他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古人說兩耳不聞窗外事。學習使人純淨,隔絕污穢,這一方天地,這一隅書桌,這一個人,便再也裝不下別的。

藺懷安鬼祟的看四周,想偷偷親白慈一下,那表情別人做來或許有些猥瑣,但是他做起來卻有股孩子一樣的勁頭,他靠近他,聞到他洗發水的味道,像曠野的雪松香,明明和他用的是一個,他卻覺得誘惑,心動得不得了,藺懷安有些不要臉了,抿着嘴急切切的想要湊上去——

好死不死的,手機嗡嗡一響。

藺懷安避開,清醒了一般。

白慈的喉結,猛的滾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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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懷安沒看到,起身出去接電話了。白慈垂着頭坐在座位上,孤伶伶的,閉目咬唇,像是被吻到了一樣,有些戰栗的難堪着,耳朵被臊得通紅。

他擡起眼,觑着藺懷安的座位,想着,明天不能讓他再跟來了。

就這當口,藺懷安的筆電屏幕浮起郵件提醒,那來信人的名字很是眼熟,是藺懷安的某任女友,白慈鬼使神差的,忘了他的教養道德,挪着鼠标點開了。

白慈和藺懷安剛在一起時,他經試探性的問過藺懷安的前任們。在白慈最開始的預設裏,藺懷安的男女朋友們一直是那種菟絲子一樣嬌弱的美人,美得不可直視,同時也蠢的令人發指——這樣想會讓他感覺好受,不然何以解釋藺懷安這樣優秀善良的人頻頻被甩,又何以解釋藺懷安最開始對他的包養?

他問這種問題,本以為藺懷安會避之不及,沒想到不等他威逼利誘,藺懷安就坦白從寬了。

藺懷安這位許姓女友,據說是個生物學家,現在在美帝搞科研,研究內容藺懷安曾解釋過一堆,白沒聽懂,藺懷安說他也不懂,就當是研究動物皮毛就對了,反正是很厲害。

新郵件內容乏善可陳,只是單純報喜,說是最新研究被SCI收錄,白慈眼疾手快,立刻百度了一下,看過之後,覺得心更堵了。

白慈覺得藺懷安神奇,他似乎沒有固定審美,三位前任,職業各不相同,性格千差萬別,偏偏都能和他湊作堆。

都說分手見人品,若白慈這種只會拉黑別人的是下品,那藺懷安的人品簡直上上品。他嘴裏的前任們都是糖,天生包着一層顏色亮麗的包裝,不僅能力以一當十,品行也熠熠發光,絢麗得仿若人間瑰寶。

白慈心裏不服,偷偷上Facebook窺視他們——這個行為挺傻的,白慈自我鄙棄了很久。可這個舉動,也讓他醒悟,讓他深刻地感覺到,這世上,長得漂亮,學歷好,家世好,脾氣好的,都是一類人。

而這類人,哪怕過去的情人已經不愛他們了,仍舊不妨礙他欣賞他們。

藺懷安跟Chloé打完電話,回來發現那一摞小書山又回到了原位,他無奈,責備的捅了白慈一下,白慈冷着臉,一眼都欠奉的避開了。

藺懷安在書的那一頭窸窣的鼓弄着什麽,白慈覺得煩,這人只會給自己搗亂,他小聲的念眼前的字,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沒過一會兒,一個小紙團從另一邊扔過來,手勁兒有點大,直接打到他左手邊的同學,白慈吓了一跳,忙不疊的朝着那人小聲道歉。

揀回紙團,他有幾分氣急敗壞,小聲道,“你搞什麽?”他覺得藺懷安吃飽了撐的,是什麽要緊事非要扔紙團,他怕繼續驚擾周圍人,只好捋平紙張。

展開的便簽上,猝不及防的,是幾行英文詩。

Three winters cold,

Have from the forests shook three summers' pride,?

Three beauteous springs to yellow autumn turn'd,?

In process of the seasons have I seen,?

Three April perfumes in three hot Junes burn'd,?

Since first I saw you fresh, which yet are green.?

這是莎翁的十四行詩,他認得。

好像一只炸毛的貓被人偷偷順了一下毛,白慈的火氣沒那麽旺了,但依舊餘怒難平,提筆,略輕浮的筆走龍蛇,“藺懷安,你丫喜歡我什麽啊?”

他狠狠團了幾下,砸進那人懷裏。那一刻,他是給同桌傳信的小學生,幼稚得要命。

那頭毫不遲疑的寫了幾筆,抛了回來。

展開,“就是喜歡你呗,喜歡聽你說話,也喜歡跟你說話,你說的每句話我都有心動的感覺。”

操,藺懷安居然消遣他玩。

白慈壓低聲音,毫不客氣,“你滾蛋,我一不是相聲演員,二不是聲優,你喜歡跟我說個屁。”

白慈怒火沖沖,藺懷安只覺得委屈。

白慈在他眼裏的确是個很有趣的人啊。

平日說話,有一點冷幽默。他說,廣東和海南一起拆出來看,就是一頭微笑的大象在吃冰淇淋雪球;他說,林黛玉就是嫁了賈寶玉也一定是每天怄氣;他說,冰川時代一定有植物大遷徙,針葉林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橫沖南下,最後被地中海給攔住了;他說,柳絮是柳樹的種子,春天就是被柳樹射一臉的季節……

他什麽都能聊,電影品味很好,青睐奧斯卡原創劇本獎和改編劇本獎,音樂品味也好,多年古琴功底加持,聽小衆也聽重金屬,開心了還會給他唱歌聽,衣着,攝影,文學,家裝,美術,建築,他都自有一套理解。

他的視角,萬物有靈且美,正經的不正經的,聊起來,都通體舒暢。

當然,他也有欠打的時候:他兄弟阮琨騎山地車摔斷了鎖骨,他斯條慢裏的吐槽道:八字矯正帶聽說挺像bra的,兄弟你出門還好嗎?藺懷安被凍結資金三年雪藏,旁人都嗟嘆可惜,白慈聽過原委,面不改色的給他補刀,評一句報應不爽。

新聞報道女童被車輛幾次碾軋,路人無人施救,藺懷安聞之憤慨,堵在廚房門口為白慈大聲朗讀人日社評,那評論很有水準,動之以情,震人心魄,大談世情冷漠之現狀。

當時白慈正在拆一只螃蟹的蟹腳,可能是沒發揮好,忽然冷冷道,“讨論道德問題有個屁用的,正确卻沒意義的廢話——現在政府的主要職能成了提升大多數人的道德嗎?

“有這個功夫不如想出個機制,立法也好,獎勵敦促也好,能夠讓人無論道德如何都能夠順應社會的要求和規則,才是正事。”

他的冷靜那麽另類,就像他的溫柔都是那麽與衆不同,他說,“悲天憫人這種感情太高級,我們算是什麽東西,也敢對生活動恻隐之心。”

可藺懷安就是個性格軟弱的人啊,他去超市看到有酸奶促銷,他總是不忍心促銷員端着小杯子尴尬,下意識的去嘗一嘗,嘗完一小份之後如果不買,就會覺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自己都原諒不了自己。

有一次他看了一部關于國內白血病的紀錄片,腦袋一拍,就生出捐錢的沖動。他當時其實并不是太了解國內的捐贈環境,秉持着樸素的善心就要給人打過去。

白慈吓了一跳,立馬攔住他,他當時的語氣無奈又好笑,只問:“藺少爺,你這筆善款捐了,最終使用是幫助白血病人脫貧還是設立療愈項目啊,你心裏有沒有譜?”

藺懷安以為自己找了個紅X會,白慈在對捐款組織的正當性存疑,誰知他回應,不是正當性,而是規範性。“扶困濟貧不是一錘子買賣,捐款也不是對弱勢者籠統的悲憫,哪種途徑捐款,如何使用捐款,這都是捐款者應有的考量。”

無人苛責的善,白慈面目冷靜的提出質詢,那種冷靜又冷漠的特質,穩定,強大,深不可測,充滿神秘感,刻薄又溫柔。

這世上那麽多人,偏偏只有他可以準确的撫慰他,為他提供靈感和震撼。

他的才華和禀賦,他的個性、情感和活躍的思想。

他遇到他,如夜游見海棠花開,喜不自勝。

他沒有撒謊。

初見是驚鴻一瞥難以忘懷,可與他相處的日日月月,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怦然心動。

像他寫給他的,那首莎士比亞的小詩——

三個嚴冬搖掉?

三個蒼翠的夏天的樹葉和光,?

三個陽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黃。?

時序使我三度看見四月的芳菲?

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燒光。?

但你,還是和初見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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