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眼前的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仿佛是真的在看自己心愛的孩子。

夷安不知道為什麽,除了重生的時候遇上了那樣的蛇蠍之人,之後遇到的,都是在為她付出愛。

仿佛是在憐憫她上輩子過得不幸,因此這輩子都要一股腦兒地還給她。

這樣的好,卻叫她心生恐懼。

從未得到過的夷安郡主,仿佛什麽都不怕,無所畏懼,連死都不怕。可是如今的宋夷安,卻在心中有莫名的恐慌。

仿佛一覺醒來,眼前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睜開眼,愛她的人就都不見了。

“您,您對我這樣好,我覺得害怕。”夷安将臉覆在薛皇後的手上,喃喃地說道,“我怕日後,這場夢醒了,該怎麽辦呢?”若真的那樣,她會瘋狂,毀滅這世上一切的幸福的存在。

“姑祖母在,我的長安,就什麽都不用怕。”薛皇後看着眼前這有些驚慌的孩子,仿佛能夠感受到她心中的依戀與畏怯,不由嘆了一聲,與大太太道,“看到這個孩子如今這樣兒,我真想抄了宋家!”

要經歷過什麽,才叫這孩子這樣的善待都受寵若驚?她從前在宋家過得是什麽日子?!薛皇後恨極了宋家的那個老太太,見大太太臉上也露出了怨毒,便淡淡地說道,“到底是你婆婆,做得多了,傷了你們的夫妻情分,日後,我慢慢兒來!”

此時的薛皇後,臉上就露出了冷酷來,對上了夷安的眼睛,卻慢慢地緩和。

“這個孩子我喜歡的緊,你若是舍得,叫她在宮裏陪陪我。”拍着夷安,薛皇後便笑着與大太太道。

“能在宮中陪着您,這是多大的榮耀?”大太太搖着薛皇後的手笑道,“姑母這樣愛惜她,都要越過我去了。”

“難道你還吃你閨女的醋?”薛皇後見大太太果然鬧起來,急忙笑道,“好好好,我疼你,你這丫頭,從前就是個天魔星。”換轉頭就與一旁如同雕像一樣的宮人笑道,“給侯夫人把好東西都拿過來,不然醋起來,這廚房裏一個月都不用制醋了!”

說完笑起來,又指着夷安笑道,“賀你們縣主的禮,也拿上來。我這宮裏來了兩個極厲害的,什麽好東西,都長着腿兒飛走了!”

她這樣慈愛,宮人自然知道她的心意,知道這二位是得寵的,服侍起來也更小心了。

果然不大一會兒,含笑的宮人就擡了幾個極大的箱子到了薛皇後的面前。

薛皇後總管後宮數十年,手中珍藏無數,如今一掀開,竟是珠光寶氣,叫人張不開眼,然而這都不過是尋常,竟還有一箱子極古樸的字畫兒,上頭都蓋着不知多少的小印,顯然是古董,這一箱子字畫看似平常,然而價值連城,薛皇後看了,便微微點頭,卻從一旁取了一只七尾鑲紅寶的鳳釵插在了夷安的頭上,就見鳳釵之下,這女孩兒更添威勢,便滿意道,“這才是好日子該有的打扮。”

命人将這些放在一旁,命人下去,薛皇後方才飲了一口茶,漫不經心地說道,“今日你匆匆入宮,還有別的事兒?”

“我竟叫賤人堵到家門裏了,”大太太見四下無人,便冷笑道,“不過是為姨母抱不平罷了!”

她口稱姨母之人,夷安想來也就是烈王妃了,她此時便有些詫異。

竟如此親近。

“她傻,做出一副決絕的清高模樣兒來,因此就只能忍着受着,自己氣悶,吃了不知多少的虧。”薛皇後便嘆氣道,“她這脾氣最是剛烈,因此看不破,只自己關起門傷心,叫那男人卻風流快活。”

烈王妃并不是薛皇後的親姐妹,然而卻是從小兒跟在薛皇後身邊長大,說是大太太的姨母,不過是只比大太太年長幾歲罷了。

想到烈王妃這些年與自己的感情深厚從未改變,薛皇後便與大太太與夷安說道,“這就是不該叫你們學的人!那男人既然忘了過去的情分,她就要拿出手段來!或是生個兒子做自己的依靠,或是你死我活叫他知道厲害,不敢這樣放肆……”

說到這裏,薛皇後卻一頓,苦笑道,“如今的我,又有什麽面目,去說她呢?”她的夫君,不也是三宮六院?

“您卻握住了這天下的權柄。”夷安輕輕地說道。

她說出的話,總是合自己的心意,薛皇後越發歡喜,摩挲着她的手含笑道,“你說得對,只是你卻不知道,烈王妃,手中也有烈王的半數兵權。”

“半數兵權?”大太太猛地擡頭,震驚道,“那就是四關守衛?!”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能立得這樣穩?不是因陛下,不是因太子,而是你她一直在我的身後。”薛皇後有些漠然地說了皇帝與太子,說到烈王妃,就露出了溫情,輕聲道,“當年,烈王立下軍功要封王之前,我就勸她,情分雖好,兵權卻更重要,叫她拿了烈王的半數的兵權,只做未雨綢缪,她還說我多疑,誰知道卻叫我說中,那畜生竟然敢真的翻臉無情!”

烈王妃本就與烈王一同在戰場殺出來的,軍功赫赫,叫軍中信服。因此她不過是小小的手段,就叫半數兵權落入了烈王妃的手中,不過是為了防備,沒想到竟真的成了真。

“總有一天……”薛皇後的目中森然,雙手用力一握。

“難道姨母只看着這起子小人折騰?”大太太便不樂地問道。

“你放心,我與你姨母都預備好了,烈王自然該有大驚喜。”薛皇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卻還是笑道,“如今你能想着你姨母,可見你的真心。”烈王妃一直隐在小院兒裏不出來,形同隐形人,京中都幾乎要把她給忘了,誰還會為她抱不平呢?

見薛皇後只有定論,大太太也不多問,只緩緩将在邊關的諸事說與她聽。

薛皇後細細地聽了,沉吟了許久,這才說道,“将你們夫妻召回京,就是為了節制九門。”見大太太點頭,她便淡淡地說道,“如今我瞧着風光無限,內裏卻兇險,九門只有握在自家人的手裏,我才能安心。”頓了頓,她便斂目,轉着手腕子上一串奇香的紅珠串兒,面色有些異樣地說道,“這天下,想叫我死的不是一個兩個,就如同這宮中,又有誰,不在心中恨我呢?”

“姑母……”

“罷了,當年我願意嫁給他,給他做個支撐他,無關情愛的太子妃,就有了覺悟,比起男人,我還是更愛這天下的權柄。”薛皇後的臉上生出了淡淡的笑意,眼中的野望逼人而來,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與冷酷,輕聲道,“當初,我也想要與他做舉案齊眉的夫妻,一心一意為他,可是他怕我防我恨我怨我,卻從沒有想過,我做了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她只是想一心輔佐一位帝王,成全自己對這天下的抱負,可是枕邊人的帝王看向她的眼神,卻叫她心冷。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成全她自己了。

薛皇後的眼裏透出了淡淡的冷,就叫大太太與夷安為之動容。

正要安慰她幾句,卻見外頭,有宮人匆匆進來,禀告道,“各宮的主子,來給娘娘請安了。”

“瞧瞧,這是知道今兒我心裏歡喜,因此過來讨好呢。”薛皇後嗤笑了一聲,叫大太太與夷安在自己的身邊坐了,這才命人進來。

夷安坐在薛皇後的身邊,擡眼看去,就見竟是七八個或年輕貌美,或年老穩重的宮裝女子魚貫而入,其中兩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一臉的天真明媚,容色絕倫,更稀罕的,卻是這兩個竟然是一模一樣的雙生子,就叫夷安看得一怔,仿佛這兩個女子的容貌十分熟悉,目光落在不動聲色,然而手中卻一緊的大太太身上,目中一縮,再次凝神向着那兩個少女看去,心中一動。

這兩個的容顏,竟與她與大太太有些相似。

“今兒聽說侯夫人進宮,還帶了一位絕色的小姐,咱們姐妹心中好奇的緊,因此厚顏來叨擾娘娘。”最前頭,就有一個中旬美婦有些恭敬地皇後笑道。

她立在諸人之首,顯然在宮中該是頗有地位。

大太太從不在這樣的場合叫人抓住把柄,起身帶着夷安與諸妃福了福,叫這美婦扶住了,這才起身笑道,“娘娘說笑,擡舉了小女。”

“夫人這樣客氣,可教咱們怎麽說話呢?”這美婦笑了,就聽大太太含笑與夷安說道,“這位是淑妃娘娘。”

夷安果然重新拜見,淑妃扶住她細細地看了,這才笑道,“端莊可愛,是個難得的知禮之人。”她一錘子就敲住了夷安不僅美貌,連德行也極好,後頭的那幾個雖臉上各有異色,卻不好當着皇後的面兒反駁,賠笑應了。

就見淑妃拉着夷安坐在自己的身邊,問些家常,見夷安言語活潑,透着一股子尋常女孩兒沒有的鮮活,不由越發地歡喜,只與薛皇後求道,“臣妾厚顏,求娘娘留宋家小姐在宮中幾日。臣妾宮裏那孽障最是個淘氣的,與宋家小姐親近些,沒準兒改日,也是個淑女。”

她仿佛與薛皇後是極要好的,說笑起來也并不忌諱。

從宮妃進來,薛皇後的臉上就不複慈愛,變得淩然威儀,叫人不敢擅動,然而看着淑妃,眼中卻生出些笑意,轉着手中的茶盞漫不經心地笑道,“只怕那丫頭這輩子也做不了淑女。”

“不是娘娘寵着她,她如何會不服管呢?”淑妃哀愁地嘆了一聲,拉住夷安的手笑道,“我那孽障于皇女中行四,竟是個混世魔王,日後,可是托付給你了。”

“娘娘愛說笑呢。”夷安便笑道,“有兩位娘娘教導,哪裏還需哀愁呢?如此,卻叫我掩面,不敢見人了。”

“這話說得很是,”就見後頭的那兩個美貌的少女,其中一個便搶着笑道,“這丫頭雖是我薛家的人,然卻也不好多誇獎,不然這丫頭日後驕矜了起來,該有負姐姐的話了。”

淑妃的眉角微微擰起來,擡眼征詢地往不動聲色的薛皇後看去。

這話說得有些不留情面,隐隐有指摘夷安的意思,然夷安自得了皇後的話,又要守住平陽侯府的臉,自然不會願意做個軟柿子,此時便含笑曼聲道,“知道您替薛家謙虛,只是驕矜二字,大可不必按在我的頭上。長輩日日教導,因此溫柔賢淑,謙卑自牧,禮義廉恥,這些,流着薛家血的女孩兒,竟都不敢忘的。”

這話自誇到了天上,偏偏叫人挑不出錯來,及說到了禮義廉恥四個字,她的目中更透着深意,都是在深宮厮混的,幾乎是同時,就叫人聽明白了。

淑妃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見上頭薛皇後仿佛對手上的茶盞十分欣賞,仿佛沒有聽見這争執,便含笑道,“此言極是。”

後頭有兩個不穩重的妃嫔,已經拿嘲笑的目光砸在了那兩個突然氣得渾身發抖的少女的身上。

這兩個少女入宮并不光彩,明明是皇後本家的隔房孫小姐,卻明知道入宮就是與皇後争寵,就仗着美貌年輕擠進來,還打着為皇後分憂的旗號,這在宮中竟是叫人議論紛紛,都在說這兩個少女為了榮華富貴,竟不顧人倫了。

論理,這兩個也該喚薛皇後一句姑祖母。

“你竟侮辱我們!”那方才說話的少女起身,顫巍巍地,突然眼中含淚,只看着夷安柔弱地說道,“罷了,我們姐妹,是不如你牙尖嘴利的,竟說不過你去,只是你犯了口舌,這又該如何?”

“您說笑了。”夷安不動神色地微笑,淡淡地說道,“您與我都是薛家女,自然都有無數的美德,若誇贊了您是犯了口舌,”她嘆氣道,“難道為了這些,竟還要罵您幾句,叫您出口氣兒?”

她的臉上帶着“這不是有病麽!”的表情,目中又有幾分鄙夷,這樣的模樣對上了那兩個少女,就見這兩個正要發火兒,淑妃已然發作,不快地笑道,“華昭儀!本宮方才,才說了一句,就叫你劈口打斷!如此不知尊卑,難道是因你得寵,便能不将本宮放在眼裏不成?!”

說到最後,已然露出了怒色。

她位份高,又育有四公主,此時發作,竟叫這名為華昭儀的少女不能反駁,只氣憤地站在一旁不說話。

“行了,陛下瞧着新鮮,多寵愛了你們幾天,越發叫你們給薛家丢臉了。”薛皇後不耐煩後宮之事,也懶得應對這些宮非,此時便淡淡地說道,“這樣頂撞淑妃,實在可惱,就因你二人是本宮的本家,因此越發要做出表率為宮中榜樣,如今犯錯,便禁足半月,罰三個月的月俸,好好兒定定心吧。”

“皇後娘娘為何不罰她?!”華昭儀自入宮,就得皇帝寵愛,從不曾吃委屈,今日竟在衆目睽睽之下叫淑妃訓斥,皇後責罰,頓時恨上了夷安,指着夷安叫道,“不公平!”

“長安并未說錯什麽,本宮罰她什麽?罰她不該說家中的好話?”薛皇後不耐地說道,“若要哭訴,如今陛下正在昙花臺飲酒,你們自去就是。”頓了頓,便淡淡地說道,“本宮還有不少的折子沒有批,就不與你們胡鬧了。”

她說到批折子的時候,華昭儀姐妹的眼中就生出嫉妒來。

皇後為何從不争寵,卻仿佛超脫宮中妃嫔之外,格外地高高在上,叫人巴結?就是因她能決斷朝中事。

若是日後這權柄能移到她們姐妹手中,皇後,又算得了什麽呢?

皇後能做到的事兒,她們為什麽不能?!

目光帶着幾分不忿地往皇後的方向看了一眼,這對兒姐妹竟是轉身就要離開。

“兩位昭儀留步。”夷安突然含笑喚道。

“就算你想要賠罪……”華昭儀以為說起陛下,夷安就怕了,此時便轉頭冷笑道。

“并不是。”夷安笑了笑,格外地和氣,溫聲道,“既然當為宮中表率,兩位昭儀,你們忘記與皇後娘娘跪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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