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夜好夢,第二日楊小姐給他來了電話。楊小姐是他國外認識的女同學,近日才回的國。是位新時代女性朋,為人處事灑脫,周君将她當紅粉知己。知己邀約,周君欣然赴往。

出行前他想了想,還是同正在屋裏收拾衛生的阿媽說:“如果一會有電話來,請務必給我記下,晚上我再給人回電。”阿媽拿着抹布,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家先生。要知道先生的電話不少,但先生從來沒有特意囑咐過。

都是阿媽自覺記下後,先生回家,便懶洋洋地翻着電話旁邊的那份小本子。想回哪位就回哪位,從沒有今天這般上心。于是阿媽把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一抹,詢問道:“先生,還是照舊回他們嗎?”先生以前說敷衍過去便好了,他回來以後回看着辦。

先生穿着一襲收腰西服,正探身拿傘。聽到她的話,便回頭笑,也不知道笑什麽。好一會才道:“不,你就說我出門赴約,也許第二日才回。”

抱着好心情,周君開車去接楊小姐。他們兩人約在了西餐廳,用餐過後不去跳舞,楊小姐不喜歡那些。楊小姐從小生在國外,對國內的文化很向往。飯後他帶着人去看皮影戲,走大街小巷,還穿着一身西裝,坐在街頭向買糖人的老伯學捏糖人。

然而實在太難,最後便取巧地捏了朵玫瑰,鮮花贈美人。楊小姐被哄得很開心,可愛的臉紅撲撲的,綿軟地在他耳邊留句情話。周君心裏不能說沒有動心,但那點動心就像小小的水花,剛散開幾圈,就悄無聲息了。

楊小姐身上很香,但他總覺得少了些許味道。于是後來他們去游湖,楊小姐架着洋傘,戴着一雙蕾絲手套,坐在搖晃的小船裏。郁金香色的裙擺蓬松着,幾乎要淹到周君的膝蓋上了。

湛藍的天邊,深棕色的船,船上有美人,像副古典西方油畫。明明是好看的,卻還是不對。直到楊小姐從銀盒裏抽出細長的女士香煙,在煙嘴上吮出一圈淡紅,煙味冷冷的,涼涼的圍繞在二人四周。他這才覺得對了,卻也沒去細想,究竟對了什麽。

楊小姐靠在船頭,像是想到了什麽,便道:“斯蒂森,我前天在劇院見到艾倫,他也不知怎麽回事,竟裝起了英國人。”周君握着船槳,有些驚訝道:“艾倫來中國了?”楊小姐有些嘲笑道:“大約是德國混不下去了,便來中國裝神弄鬼吧。”

艾倫是他們大學同學,名聲是不太好的。周君同這人沒太多接觸,只聽說過有這麽一個人,卻不知道艾倫也來中國了。他問:“裝英國人是怎麽回事?”

楊小姐眯着眼想了想:“就聽周圍人介紹他是英國來的商人,和軍方合作密切。誰知道呢,也許是在宴會上,仗着別人不知他的底細,胡亂吹噓吧。”

周君也沒多問,話題轉的很快,沒多久便轉到下一個話題去了。說租界談國事,說到學生游行。楊小姐是很贊同的,她覺得這是有思想争取自由的表現。人只有了自己的思想與智慧,才能認識到這個世界,悉知世事愚昧不公。

楊小姐的态度是這事總不會鬧得見血,但這要是上了報,學生們的努力與輿論壓力便能使上邊的人改變決定。

周君覺得上面人要做什麽,怎麽可能僅憑區區幾個學生來場小打小鬧的游行就能改變,怕最後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他是不會去反駁楊小姐的,楊小姐說,他便聽,不時應聲着,雖然心裏不贊同,但也不會表明自己的态度。

晚上他回到家中,将阿媽煮好的意面熱一熱,權當宵夜,端到沙發上吃。他将本子拿起,上面留有幾個來電人。有姓李的,姓文的還有艾麗斯的夫人,就是沒有姓雍的。

周君将意面裹在叉子上,送進嘴裏。邊吃邊琢磨着,估摸着他在雍晉心中的分量。最後決定不能再自取其辱,得趕緊變得正常才是。于是連面也吃不下,剩了一大半就遞進水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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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沖了一大碗茶給自己,覺得阿媽手藝有失以往水準。這面實在難吃極了,怪不得他也吃不下。他換了睡袍。以往他總是看幾本書,放音樂喝紅酒,或是幹點別的事情,來排解無趣。

然而他現在悵然若失極了,在屋裏走着,推開窗子往外看。街道上并不空蕩,還有許多行人,有不同顏色的帽子、裙子、旗袍。他像是終于想到該做什麽,一股子沖動從他心中油然而生。

想做,他便做了。周君将客廳的電話抱起,一路拉進了書房。電話線長長地在地上拖着,不時卡在邊邊角角的地方,需要周君彎腰去撿。他沒有不耐煩,對心中想要做的事情,他耐心極了,隐隐的期待讓他漸漸興奮起來。

書房裏有架鋼琴,沒有用時,就由一塊深綠色的絲絨布蓋着擋塵。他将電話放在一旁,把布掀開。柔軟的料子交疊着落到了地上,蓋在他赤裸的腳背。他這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那對淺藍色的拖鞋被主人遺忘在沙發底下,從翻開本子的那一刻,他就心神不寧了。

他撥通了雍公館的電話,告知接電話的人他找雍少将。直到電話那頭終于響起熟悉的聲音,周君卻又不說話了。他将話筒擱在一旁,十指攀上了琴鍵。那是一首《月光》,憂郁又惆悵的古典樂。

可他越彈,卻越臉紅,最後幾乎都進行不下去了,曲不成曲,音不成音,周君覺得自己丢人極了,他咚得一聲,松開了琴鍵,合上琴蓋。他将電話快速地扣上,想了想,又将話筒提了起來。他今夜不想再聽到任何來電。

實際上也并沒有,因為很快他便将話筒扣了回去。沒有聲音,也沒有電話鈴,沒有來電。又是一場自作多情,他失望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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