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虞冬榮是少爺。像絕大多數少爺一樣,他熱衷于吃喝玩樂。只可惜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論,他就是累過天,其實也比不上升鬥小民讨生活那般艱辛。但是虞七少爺就是覺得自己累着了。一大家子的開銷都是他賺,哪怕他私開的小賬上日進鬥金他也覺得自己累,因為他是賣力氣的那個,旁人都是坐着享福。
他無數次把這個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氣地笑笑,這笑說安撫也行,說別的也行,乃是禮貌至極的那種笑法。但七少爺也沒有別人可以說,畢竟他也曉得此乃一種名為矯情的病。他曾經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結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來的苦水淹沒。虞冬榮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閉上嘴。
秦梅香實在是個好的聊天對象,因為虞冬榮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顧忌什麽。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着,對方聽着。不過秦老板偶爾開腔,講個一句半句,很能趕在點子上。于是虞七少爺就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七少爺吃着菜喝着酒,順便把這十天半個月的雞毛蒜皮都事無巨細地撿出來唠叨了一番。他心裏舒坦,口腹之欲滿足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秦梅香已經睡着了。
虞冬榮搖搖晃晃地把人抱起來,放平在榻上。因為喝了酒,秦梅香的臉上多了幾許恰到好處的豔色;又因為毫無防備,引人頓生绮念。虞冬榮平生見過許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這份兒上的,說真的,屈指可數。虞少爺盯着他猛瞧了一會兒,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床伴易有,知己難得。這上頭他還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頗不情願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媽進來收拾安置。
出了屋門,忽然想起白天裏和春班送過來那兩個小戲子。問徐媽人呢。徐媽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榮一眼,顯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麽。但這事兒輪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兒的裙房呢。”
虞冬榮輕描淡寫:“今兒我睡西廂。”
徐媽局促地應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見虞少爺定定地拿眼望過來,沒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帶了過來。他們兩個雖說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沒有被虧待。秦家的夥食向來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個厚道善心之人。那兩個少年人吃飽喝足,本來已經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過來,臉上不免帶了着些避無可避的凄惶。
不過說是凄惶,其實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沒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燈下一看,是個頗為秀氣的男孩子。見虞冬榮望來,小玉蓉柔順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爺……”
虞冬榮卻有些失望,覺得這孩子卸了妝樣貌也沒什麽出挑的,不過中人之姿罷了。其實他日常身邊有個秦梅香比着,難免看誰都覺得差着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樣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長相是兩個路數的。虞七少爺打量着他,他就冷冷地看回來。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榮脖頸兒後頭有點兒涼。這個小玉麟實在有點邪門兒。瑞王爺倒在地上的樣子還在眼前呢。說到底這一大堆破事兒都是從這小戲子身上惹出來的。
但虞七少爺還是笑起來,這才有意思麽。再說了,都送過來了,不要白不要。
他沖小玉蓉和氣地點點頭:“你回去吧。”
小玉蓉躊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聲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爺讓你回去。”
小玉蓉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只得一步一回頭地出去了。
屋裏靜了一陣兒。虞冬榮若有所思:“會麽?”
小玉麟低頭,聲音平靜:“會。”但虞冬榮還是聽出了那裏頭的不甘心。
這就得多花點兒心思了。
他問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問,就沒話了。鳳月手段一概沒有,曲意逢迎半點不會。虞冬榮叫他上床來,他就木頭樁子似地坐過來,脊背筆直,一副引頸橫刀,慷慨赴死的模樣。
虞冬榮心說好歹臉是好的,木一點就木一點吧。于是把他往懷裏摟,握着他的手揉來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繭子。見虞冬榮湊近,扇子似的睫毛顫了顫,垂了下去。雙眼皮的痕跡細而清晰,仿佛是工筆畫上去的。
虞冬榮打量着他薄瓷似的肌膚和精致如畫的眉眼,還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後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輕輕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臉色更白了,額上一根細細的青筋跳了起來。
一樣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這種不同法顯然是過了。虞冬榮一面摸貓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問東問西,最後問他陪沒陪過人。小玉麟眼裏有一閃而逝的厲色:“陪過。”
虞冬榮一直留心着他臉上的神情。看到這個眼神,心裏徹底涼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頭低下了。
虞七少爺有點牙疼。他沒處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這本該是個良宵。風月場裏有些欲擒故縱,欲拒還迎,說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個爺,有錢有勢,年少英俊,待人也是個溫柔可親,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說也能排一條街。
性子擰成小玉麟這樣的,他真還是頭一回見。耐心萬分的哄了大半天,一點兒要化的模樣都沒有。哪兒是冰啊,怕不是茅坑裏的石頭。
這就真沒什麽意思了。虞七少爺又不是瑞王爺那種喜歡強來的。但到底有點帶了氣,覺得自己被耍了。虞冬榮看着和氣,其實骨子都裏是商人重利的本性,斷斷不肯白吃啞巴虧:“得啦,回去吧。就和你們班主說,他那事兒我出不上力,你們和春班自求多福吧。”
說着起身,去倒水喝。磨了這半天,口幹舌燥,心裏有火。他有點兒後悔,想着還不如讓小玉蓉留下呢。一個不太好的,總比沒有好上那麽一點兒。
他喝了水,回頭發現小玉麟還在床上坐着。兩只手絞得緊緊的。
虞冬榮知道今日沒戲,那點兒耐心已經徹底告罄,聲音裏就帶了幾分懶洋洋的不耐煩:“怎麽着,還等八擡大轎擡你出去啊?”
小玉麟起身,頭埋得很低。虞冬榮皺眉瞧着他,卻見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個精光。
這下輪到虞冬榮傻眼了。
小玉麟瘦歸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風的那種瘦法。他的身子有種稚嫩的精悍。或許是因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壯,但帶着少年的勃勃生機。新舊的瘀傷散落其上,又有幾分惹人心疼。
虞冬榮身上一下子就熱了。但他心裏還是冷靜的:“你真樂意?我可不想當第二個瑞王爺。”這話說着是試探,其實有幾分威脅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聽出來了。他擡頭看着虞冬榮,有點挑釁似的:“大老爺用不着害怕,我們一班子老小的性命都在你手上呢。”
虞冬榮不再廢話。他很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心底那隐秘的,模模糊糊的東西被勾了起來。這裏頭肯定有酒的緣故,他想,也有太久沒出火的緣故。
小玉麟并不知情識趣。他說他會,他懂,虞冬榮覺得那純屬是嘴倔。但這不要緊,只要這小戲子樂意就成了。
虞七少爺這輩子可能是頭一回在榻上如此賣力,又親又哄的。等他忙活完了,氣喘籲籲地躺下來,終于後知後覺地不是滋味起來。他怎麽感覺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呢。
小玉麟無聲無息地趴在那兒。虞冬榮一側頭,恰對上他的眼神。既空又深,不知道藏着些什麽。
“完事兒了?”他聲音還是那種脆硬的樣子,和之前沒什麽不同。
虞七少爺有點兒挫敗。
小玉麟等了他一會兒,見他沒動靜,一骨碌爬起來穿衣服。
虞冬榮突然後悔起來。他覺得自己其實不必那麽憐惜他,這算怎麽回事兒呢,倒好像自己才是被睡了的那個似的。
小玉麟穿好衣服往外走,虞冬榮清了清嗓子,叫了他一聲:“你姓什麽?”
少年微微側過頭,目光卻是落向空中的:“姓周。”
虞冬榮這一宿沒睡好。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最後夢見小玉麟在他下頭,背上一層汗,肌骨緊繃着,矯健得像一匹小馬。虞少爺意亂情迷地親他的肩膀,舒服得不知道怎麽才好。冷不丁身下人的腦袋轉過來,赫然是一張狼臉。血盆大口吭哧一下,沖着虞七的脖子咬了過來。
虞冬榮猛地睜眼,背上都是冷汗。
外頭已經日上三竿了。秦梅香捧着茶壺,在院子裏指點小玉蓉身法。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秦老板似乎拿這個不甚在意。虞冬榮覺得他之所以不在意,乃是因為他自個兒本事太大的緣故。老話講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是有了好師傅領路,恐怕也很難唱到秦梅香那麽紅。秦老板是祖師爺賞飯吃。
他倚在門上,笑眯眯道:“三小姐新入股了一個西洋菜館子,聽說濃湯和點心都做得很地道。難得今日有空,一塊兒過去嘗嘗?”
秦梅香伸手掰了掰小玉蓉的胳膊,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今兒要回科班聽師傅說戲。”藝多不壓身,他到現在還在和曹家班一位上了年紀的師父學戲。
小玉蓉由着他掰弄,有點讨好地說:“秦師父都這麽紅了,怎麽還……”
“我不是你師父。”秦梅香聲音輕輕的,下手卻很有力,掰得小玉蓉哎呦了一聲。“我太年輕了,不能收徒弟。和你說幾句,一來是有曹家的人情在,二來是你确實是塊好料子。等你将來出頭了,另外再拜個好的師父,才是正路。”他這話說得很直白了,就是不怎麽看好和春班,提醒小玉蓉給自己早做打算的意思。他們唱戲的,要紅了才有底氣。要是一輩子做個沒人看的小戲子,一輩子也就爛在草臺班子裏了。
小玉麟在他們身邊壓胯,聞言有點兒躊躇地開口:“秦老板,那我呢?”
“和他一樣啊。”秦梅香很和氣,沖他有點憐愛地笑了笑:“只是除了唱念之外我沒什麽能提點你的,你走的是武生的路子。”
虞冬榮眼瞅着小玉麟臉上竄起了一層薄紅,頓時十分吃味。這小崽子怎麽回事兒。昨兒晚上怎麽弄都像個死人似的,這會兒倒乖得跟個兔子一般。
其實少年人見到欽慕的對象,難免有幾分羞赧。這是人之常情,并不一定有什麽旁的心思在裏頭。虞冬榮卻不知怎麽的,覺得很不是滋味。這院子裏的一個兩個都親親熱熱,就是沒人搭理自己。
他拖長了聲:“梅香……”
秦梅香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這幾日确實忙,你要去了,代我向三小姐問好。告訴她下個月在永安大劇院演玉鏡臺,我托經理給她留好了票。”
虞冬榮終于覺出不對勁兒了。秦梅香今日是真不想搭理他。想來是因為虞少爺在他家裏睡小戲子,惹惱了他。秦梅香和小玉蓉他們出身一樣,都是在野戲班子裏遭人淩辱着長大的。同病相憐,自然對虞冬榮沒了好臉色。
虞冬榮想通了這一點,也有點兒後悔。後悔不該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幹這種事。雖說他心裏其實并不覺得睡戲子本身有什麽不對。
他有點兒沒精神:“那我回去了。你幾時上戲,差人告訴我一聲兒,我定幾個花籃子送過去。”
秦梅香見他神情,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七爺做什麽其實輪不到自己來甩臉子。平心而論,虞冬榮在他們那個階層裏,已經是很體面正派的人了。他口氣和緩下來:“不用破費啦,你肯來聽戲我就知足了。”說着招呼徐媽,讓給虞少爺帶點兒新做的松仁棗泥餅和雀舌茶回去。
虞冬榮知道他這是不氣了,登時又眉開眼笑起來:“那我改日再來找你!”
小玉麟一直留心盯着虞冬榮,見他拿了東西要走,一挺身從地上躍起來:“七爺……”
虞冬榮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怎的?”
小玉麟咬咬牙,聲音壓得很低:“我們班子的那事兒……”
虞冬榮糟心地看了他一眼,覺得自己這買賣真是做得虧大了:“當着曹管事的面應下的,還能有不算數?”
小玉麟松了一口氣。虞冬榮看着他,忽然起了壞心眼兒:“秦老板走不開,要麽你跟我來一趟西洋菜館子吧,正好幫我捎點兒東西。”言罷不由分說地摟了他的肩往外走。
小玉麟臉上慌了一下,想回頭。虞冬榮很強勢地把他往外推:“帶你吃東西,又不是要吃你。”又貼着他耳根,把聲音放低了些:“你老這麽不聽話,你師父能安心麽。”
這話拿到要害,小玉麟不吭氣了。
秘書正靠在車上,見虞冬榮過來,有點兒抱怨的意思:“等您老半天了。”看了小玉麟一眼,有點兒驚奇:“不是說要和秦老板……”
“秦老板有事。”虞冬榮把小玉麟塞進車裏。小玉麟可能是頭一回坐車,不安地四下看着。
虞冬榮覺得這孩子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一時一個樣,十分好玩兒。他關上車門:“行啦,往那個什麽那波利西餐廳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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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