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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式的生活方式如今是很摩登的,頗受新派人士的歡迎。城裏的洋人這些年也越來越多,攜家帶口,像是有紮根的意思。但不論是國人還是洋人,是個人,就離不開衣食住行這四個字。姚三小姐姚月瑩長于海外,如今弄了個西餐館子,可謂是左右逢源。

小玉麟從進門起就把嘴緊緊抿起來了。他打定主意不想讓自己顯得很沒見識,然而因為确實沒有見過,又不自覺地向左右飛快地瞥着。虞冬榮一看他,他就把目光收回來,眼觀鼻鼻觀心的。因為緊張,反倒顯得乖順了。

虞七少爺心情徹底好起來。和侍者報了三小姐的名字,原來早就留好了座位。餐廳裏的客人都是摩登的裝扮,只有小玉麟穿着一身半舊的短打。侍者好奇地多看了他們幾眼。虞冬榮倒是不在意,拿過菜單來看,随口問小玉麟吃什麽。提到吃,小玉麟眼睛終于亮起來。但因為并沒有吃過洋人的玩意兒,所以繼續用沉默代替意見。

姚月瑩很快過來了。看見小玉麟,露出些吃驚的神色來:“呦,這是誰家的哥兒,生得怪俊的。”

虞冬榮難得聽見她誇誰長得好,聞言很不要臉地笑了一下:“有我俊?”

“您?”姚月瑩翻了個姨太太式的白眼:“您就一驢糞蛋子。”

這是打趣的意思。姚三小姐雖然受的是西式的教育,可是出身卻是姨娘們整日混戰的舊式家庭。姚家的姨太太們來自三教九流,這導致她的詞典裏私下保留着一些十分接地氣的詞兒。

小玉麟卻由此生出了許多親切。姚三小姐也覺得他很投眼緣,打量了一會兒,含笑道:“學戲的吧?”唱戲的人身上有種與普通人不太一樣的東西。長相不論,他們的身體姿态都是很舒展挺拔的。這種氣質又與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先生小姐們不同。姚三小姐形容不好,但她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來。她一向和三教九流們打交道,眼光有種淬煉過的敏銳。

小玉麟老實地點點頭。姚月瑩了然地望了虞冬榮一眼,虞冬榮無辜地聳聳肩。

姚三小姐把菜單從虞少爺手裏一抽。虞冬榮啧了一聲:“沒瞧完呢還!”

姚月瑩不理他,和侍者嘀咕了幾句。過了一會兒,就走菜了。

“知道秦老板要來。菜單一早兒都定好了。”她看了虞冬榮一眼,有點兒失望的樣子:“怎麽就你啊,秦老板呢?”

“秦老板不賞光。”虞冬榮打定主意逗她:“說一見着你就吃不好飯,因為你總拿一堆畫片兒讓他簽名……哎呦,你怎麽踢我!”

姚三小姐閑閑地望了他一眼:“趕明兒我見着秦老板,可得拿你這話好好問問他。”

虞冬榮一笑,側頭去看小玉麟。那孩子吃東西的姿勢雖然生疏了些,卻并沒犯錯。他一直觀察着呢。

姚月瑩也覺得有點驚奇:“這小弟弟怪靈的。誰家的?”

虞冬榮把之前的事兒說了。姚月瑩沉吟了一下,很輕地嘆了口氣,沒有發表意見。

他們很快聊起了別的事。城裏一向倒是歌舞升平的,可外頭的局勢并不好。姚家的貨被倭軍打劫,丢在了安平。上下活動走門路,被吃進去的卻是一點兒也沒吐出來,比軍閥和土匪都黑多了。這樣的事并不是頭一回了,姚家沒有辦法,打算把那邊的生意放棄掉,轉頭做些別的。姚家的路數一向是不肯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的,但是好好的突然要換籃子,也很讓人頭疼。

虞冬榮很懂三小姐的為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他們其實都是年紀輕輕,被迫做整個家族的善財童子。瞧着風光,其間的辛苦,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難處。

他們專心地聊天,小玉麟就專心地吃東西。主菜是牛排,虞冬榮不愛吃,把自己那份也給了小玉麟。小玉麟畢竟是頭一次用刀叉,切肉的時候,一個寸勁兒,盤子翻了。肉和料汁都潑在了衣服上,餐巾都沒兜住。侍者把地上的東西清理走了。小戲子看着那肉被丢掉,臉上露出了很痛惜的神色。

虞冬榮看着他,心裏不知怎麽一軟。他掏出手帕給小玉麟擦衣服,好好一條帕子就污了。其實那帕子比小玉麟的衣服值錢。但虞少爺也沒覺得有什麽可惜。小玉麟很局促地想躲,又躲不掉。虞冬榮把污掉的帕子團成一團丢在旁邊,拿過盤子,自己那份肉切成小塊,給小玉麟遞過去:“吃吧。”

小玉麟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吃了。虞冬榮哄孩子似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小玉麟僵了僵,直到虞少爺把手拿開。

甜點是冰激淩松餅。金黃的松餅上有顆白色的奶油冰激淩球,上面綴着巧克力和糖水櫻桃。這是秦梅香和姚三小姐的愛吃的。秦老板不在,他的那份自然就落在了小玉麟跟前。小玉麟很狐疑地看着那坨冰激淩,但吃起來的時候動作飛快。

給虞冬榮端上來的是一份牛奶布丁。虞冬榮吃了一口,對姚三小姐嘆氣道:“總算你還有點良心。”見小玉麟好奇地看過來,順手把布丁撥了一半到他的盤子裏:“你也嘗嘗。”

小玉麟毫不客氣地端過來。布丁太滑,他的勺子嗑在碟子上,碟子又翻了。半個布丁彈在他領口上,一路出溜下去,最後在地上摔成一灘泥。

小玉麟臉紅了。

虞少爺沒有第二塊帕子給他擦。只得惆悵地嘆了口氣。

姚三小姐正要招呼人來收拾,忽然聽到餐廳那邊傳來一陣吵鬧。她皺了皺眉頭,站起來。虞冬榮回頭望過去,見是一桌軍官,正揪着侍者的領子發火:“什麽破玩意兒,半生不熟地就給俺們端上來,欺負人是怎麽着!”

虞冬榮低聲道:“這是哪一派的?”

姚月瑩道:“想是李大帥進城帶進來的。”這些年一直不太平,幾夥軍閥你打我我打你,輪番占着這座城。好在一向倒是并不在城裏大動幹戈,所以百姓的日子總還算穩當。這位李大帥是新近得勢的,帶着一夥兒關外來的兵來燕都觐見。是明着表忠心,暗地裏要好處來了。不僅自己過來,手下還帶過來幾個師長,說是來京都長見識。因為這夥人大多是綠林出身,行事粗俗難當,在權貴們的圈子裏很是鬧了一些笑話。

一個文官打扮的男人夾在一大群兵痞裏,低聲下氣地勸着:“哎呀,王旅長先不要急着動氣,聽我解釋……師長,師長你倒是說句話啊……”

那個被叫做師長的男人背影十分寬闊。他不動如山地坐在那兒,喝了一口酒。

姚月瑩換上笑容,娉娉婷婷地走了過去。論容貌,姚小姐不過是略有顏色。但她身上另有一種東西,讓她足以成為一個貨真價值的美人。一個美人,總是很能安撫人心的。

也不知道她柔聲細氣地說了什麽,總之那個可憐的侍者終于被解救了下來。軍官們坐了回去,落在地上的碎盤碗被收拾了幹淨。她與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軍官們都笑起來,三小姐也得體地微笑着。更多的菜被端了過去。姚小姐陪他們談笑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了。

她轉過身來,看到虞冬榮和小玉麟,有點兒無奈地笑了一下。

姚月瑩離席,那桌的講話聲又粗聲大氣起來。侍者把打包好的點心和冷菜送過來。虞冬榮看向姚月瑩,姚三小姐已經收起了那股潑辣自在,現在她又是掌管姚家半邊生意的嫡女了。她沖虞七少爺露出了一個大家閨秀的微笑:“那麽,我們改日再聚。”

虞冬榮低聲道:“秦老板給你留了玉鏡臺的座兒。”

姚月瑩輕輕颌首,表示聽到了。

虞冬榮領着小玉麟往外走。聽見那群人問道:“聽說這邊兒的人都愛聽戲?”

“哪兒不都有戲?非上這兒來聽?”

“哎呦,您不知道。這邊兒是名角兒如雲,與那關外的戲可是大不相同。”

“男的扮女人比真女人還漂亮?”

“豈止啊,扮好了簡直是風華絕代!”

這下所有人都來了興趣:“老嚴,你給說說,說說。”

虞冬榮從嚴次長身後繞過去,看見了那位師長的正臉。因為輪廓深邃,倒是很英朗端正的好相貌。只是眉眼濃重,胡子拉碴,帶着關外莽漢的粗野。

虞冬榮經過時,這位師長似有所覺地擡頭。虞少爺與他目光擦過,心裏咯噔一聲,趕忙帶着小玉麟往外走。這人身上殺伐之氣很重,與從前他父親手下的一個亡命徒有幾分相似。虞冬榮見了這種人,本能地想要躲一躲。

小玉麟卻似乎不知道怕,走出很遠還在回頭望。虞冬榮很不懂他這種奇怪的膽量,忍不住警告道:“聰明的平頭百姓,見了當兵的可都是繞着走。你那點脾氣對我耍耍也罷了,碰上這種人,就是在找死了。”

小玉麟被他塞進了汽車,一路上沒說話。直到車開了很久,他才疑惑道:“這不是回秦老板家的路。”

虞冬榮皺眉看了他一眼:“先帶你回我家,你那衣服都沒個穿了。”

結果回去還沒坐下喝口水,經理就上門找虞冬榮去盤賬,說是虞二少爺過來了。虞冬榮頂煩他這個酒囊飯袋又不肯安生的二哥,于是把小玉麟丢給胡媽,和經理匆匆去了。

二少爺過來的意思還是老樣子,借他爹的名義來看看虞冬榮的生意做得如何,然後要一筆足夠回去養小的錢。他最近包了一個小歌女。虞冬榮言笑晏晏,心裏默默罵娘,打算抽時間再回衛陽一趟,在老頭子面前告上一狀。不過就算告了百八十回也并沒有什麽用。虞家五個兒子,只有二少爺是原配的大太太生的。虞老爺觀念守舊,二少爺又慣會哄老爺子開心。只要他不出大圈,在銀錢上比旁的兄弟姐妹們都寬松很多。

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旁人都是小老婆生的,只有這一個兒子是嫡出的。

虞二少爺一面看着會計盤賬,一面對虞冬榮敲敲打打。他知道虞冬榮有小賬,但是因為在生意上插不上手,所以也弄不出什麽把柄來。虞冬榮嘻嘻哈哈地應着,幾乎有點兒神游天外。

對賬就是走個過場。虞二少爺也覺得這事無聊,所以一到飯點兒,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去荟芳裏逛逛。荟芳裏號稱荟芳十二街,是燕都有名的風月場。青樓堂子,戲院茶園,飯館酒家,都聚在那處。

虞冬榮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他深知這位兄長的愛好和脾氣。

荟芳裏的妓院和堂子大致分五等。末等的自然是暗娼和游妓,随意在背人的地方就做得皮肉生意,也有開着家門迎客的,稱為暗門子。四等就是窯子,有固定的房舍,但陳設簡陋,人物庸俗。三等更好些,稱為“花樓”,屋舍更氣派,人物更上檔次,能與客人談笑。二等的講究就多了,屋舍要華麗,陳設要精美,相公和妓`女不但要年輕貌美,且要通曲藝書畫。這類青樓堂子稱為“館閣”,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娼門,而是風月場裏的高雅之處了。尋常的富商士紳,大都樂意來此類青樓尋歡消遣。

而在這四等之上,還有第一等的去處,喚做清吟小班。班中人不僅容貌出色,且在藝術上各有精通。這種小班是一等一的雅處,非貴客名流不接。能入此地的客人,也大都自重身份,清談品藝居多,別的倒是都次要了。

虞二少爺自知光憑自己是沒有這個臉面去清吟小班消遣的,所以要借虞冬榮的光。

虞冬榮其實不太情願,但也無可奈何。不過這一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去了七少爺一向常去的雲舒茶室。這本是個清靜的所在,但這次一進門,就是滿室的烏煙瘴氣撲面而來。平日裏空曠雅靜的一樓擺上了桌子,桌桌都是吃花酒的。

虞七少爺驚呆了。虞二少爺也很狐疑:“七弟,這怕不是走差了?不是說好去清吟小班開眼的麽?”

有相熟的龜公上了酒,看見了虞七少爺,湊上來:“呦,七爺您來了。”

虞冬榮不解道:“這怎麽回事兒?您家換生意了?”

那龜公臉上露了個苦笑,拉着虞冬榮往人少的地方走,壓低了聲音道:“這不是……李大帥來了麽。說是要讓手底下的兄弟們長見識,荟芳裏一共四個清吟小班,他全包下了!包一個月!”

虞冬榮吃驚道:“這也太荒唐了。”誰不知道清吟小班是雅靜之所,弄得如此這般,是壞了風月場的規矩。

那龜公頓足道:”誰說不是呢?可求爺爺告奶奶,最後也沒旁的法子,只能應了。人家手裏有槍啊,那是一大幫關外來的活土匪。可苦了我們的姑娘,都是當成大家閨秀養着的,哪兒經過這個啊……爺,您今兒千萬體諒着,要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實在是我們沒有辦法啊。”

他們說話間,大廳裏砰地一聲,是有人朝天開了一槍。虞冬榮和龜公一起戰戰兢兢地望過去,看一個醉醺醺的軍官把槍往桌子上一拍,摟起一個姑娘:“瞧沒瞧見!金山銀山都是這麽來的,跟了老子,你不虧……”

虞二少爺一看這個陣勢,雙腿頓時有點兒發軟:“七七七……七弟啊,我看咱還是換個地兒吧。”

虞冬榮心裏挂念着相好的雲纓姑娘,不肯走:“那你和司機找別的地兒吧,我上去看看去。”

虞二少爺在手足和性命之間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龜公給虞冬榮指了路,匆匆回去處理亂子去了。

虞冬榮往上走,正看見一隊衣衫不整地軍官下樓,為首的赫然就是白天在西餐廳裏見到的那位師長。他後頭的一個軍官意猶未盡道:“大哥,這兒的婊`子可真帶勁兒……”

那師長生得小山一樣高大,外衣搭在肩上,懶洋洋地舔了舔嘴唇,聲音隆隆地,沙啞而低沉:“媽了個巴子,帶勁兒是帶勁兒,就是哭得晦氣。”

他身後的野小子們起哄道:“那是大哥太猛了,您那屋裏三天就沒歇氣兒……”

虞冬榮低着頭與他們而過,在心裏罵了一聲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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