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入冬了,街上靜悄悄地蕭索着。由于侵略者要做出一個諸事安寧的樣子來,所以大小的商鋪重新又開起了張。但是光有開門的鋪面,并不能把那種壓抑就此融化掉。進出買東西的人,收斂了他們的笑容和嗓門,彼此對以麻木的臉或者意味深長的眼神。
戲園子在這種情形下仍然開着,仿佛是這黑白世界裏僅存的一點兒色彩了。然而開也不像從前那般通宵達旦地熱鬧。城裏如今宵禁,晚上一到八點就清街了。巡邏隊一排排從街上走過去,有侵略者,更多的卻是僞軍。
夏天剛剛打起來那會兒,文藝界的反應很激烈。一些常在全國各地演出的名角兒,都紛紛加入了抗戰宣傳的行列。楊清菡雖說年紀大了,但人家來動員他,他在這種事上也是責無旁貸的。于是帶着自己的私房場面也跟着去了。誰料想這一走就回不來了。淪陷區與仍在抵抗的地區如今音信斷隔。
國土淪陷得這樣快,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最初大家還抱着希望,後來看見“慶賀某城陷落”的條幅次第挂起來的時候,人人的心都跟着沉下去。
和楊清菡一起音信全無的還有小玉麟。那日虞冬榮在火車站被追捕的消息輾轉落進了衆人的耳朵裏。好些人看見小玉麟挨了槍被拖上了火車。吳連瑞為此深受打擊,連帶着小玉蓉也哭了好幾場。因為誰都知道子彈是要人性命的東西,就算沒有傷到要害,感染也足夠讓人兇多吉少了。
大夥兒悲傷了好些日子,後來又接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才知道小玉麟和虞七少爺已經平安到了江城。秦梅香急急地回了信,想告訴他們這邊的消息,也托虞冬榮問問楊清菡的情況。可惜信寄出之後就石沉大海了。
因為處在這樣一種無望的境地裏,所以任何一點兒歡樂與美好都成了極為可貴的東西。或許正是由于這樣,戲園子的生意反而慢慢又好起來了。
觀衆裏也有僑民和占領軍的高官。人家既然買票來看戲,戲園子也不能把人家攆出去。所以照舊是演的,只是臺上臺下,都捏着一把冷汗——屠城都幹得出來,已經不能把他們當作人來看了。
秦梅香不去想這些,上了臺,他就只管唱。唱姹紫嫣紅,也唱斷壁殘桓。唱放誕纖麗,也唱婉轉悲歌。
他心中的那些不能與人言,都在清潤婉轉,若泣若鳴的聲腔裏了。一曲終了,底下的歡呼聲比當年城中戲曲最火熱時尤甚。他一再謝幕,下面的掌聲仍然久久不歇。如若按照舊規,這種情狀少不得要返場加唱一折半折,只是如今因為宵禁的緣故,這個舊俗不得不抛棄了。
如今一下了戲,他連卸妝都不敢多花時間,往往只卸掉頭面和戲服就匆匆從戲園子後門回家了。倭人軍官對他的興趣一點兒都不亞于當年那些遺老遺少,軍閥巨賈——仿佛一個人若是生得美,總是逃不掉這樣的宿命。
他回了家,偶爾也對着鏡子發呆。何翠仙當年的話老是回響在耳畔:“你道我為什麽唱黛玉,你為什麽唱綠珠?因為黛玉就是我,綠珠就是你啊!”
紅托盤上的彩頭送來了許多次,他不能也不願收,就那麽把它們丢在了戲園子的後臺。曾經的金珠寶貝,如今倒變做了燙手山芋,誰也不敢拿,就那麽燦燦地積在角落裏吃灰。
這個冬天比秦梅香經過的任何一個冬天都冷。一次他偶然路過許公館,那上頭如今已經插滿了太陽旗。他站在門口多停留了片刻,回去便發起了燒——每天冬天他都格外難熬一些。
因為病着,倒有了閉門不出的理由。他抱着南哥兒,手把手地教他拉胡琴,彈琵琶。南哥兒暖呼呼的一個小人兒,如今倒成了秦梅香最大的安慰。另一個安慰是小玉蓉,秦梅香教了他許多出楊清菡來不及傳的戲,最後又把自己的獨門戲綠珠墜樓教給了他。
小玉蓉越學越覺得不對勁。他們這一行,有老話講——寧給十畝地,不教一出戲。與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是同樣的道理。人人手裏都要有些壓箱底的玩意兒。可是看這個勢頭,秦梅香是什麽都不打算給自己留了。
小玉蓉覺得慌:“師哥,你可千萬別想不開。甭管外頭什麽樣兒,咱還得好生唱戲,好好活着。”他知道秦梅香這些年經歷的事兒,也知道如今那些鬼子和漢奸的觊觎。唱戲的都知道戲谶的說法,他也怕綠珠的命應在秦梅香身上。
秦梅香倒是反過來寬慰他:“你想哪兒去了,不過是師父不在,我替他把該教你的玩意兒都教了……免得他回來考校的時候,見你沒有進境,又要揚鞭子了。”
小玉蓉欲言又止,卻也找不到什麽可以反駁或者可以安慰的話。于是只得默默地加倍用功學戲。
秦梅香沒說的是,東洋人請他過去唱戲的帖子,已經送來好幾回了。
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小玉蓉。秦宅很快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瑞王爺。
這幾天争取早點把過渡寫完,唉。
秦梅香本來正抱着南哥兒糾正幾樣旦角兒的指法,瞧見來人,低低垂了眼,溫聲道:“和徐媽出去,買點兒芸豆糕回來,就說是我想吃了。”
南哥兒乖乖地下了地,跑出去了。
瑞王爺背着手看他:“呵,外頭傳的倒是真的——你當真養了個小醜八怪。”
秦梅香淡淡道:“一副皮相罷了。百年之後,大家都是一把枯骨。”
他一向對誰都是禮數周全的,這樣一開口就把人噎個半死,是從未有過的事。瑞王爺梗了半晌,讪讪道:“許久不見,來瞧瞧你。”
秦梅香擡起頭,儀态悠然地望着他:“我有什麽好瞧的,左不過是老老實實唱着我的戲,盡着我自己的本分罷了。”
瑞王爺聽他這樣說,露出一點含義不明的笑來:“既然秦老板說了,唱戲是您的本分,那麽矢崎司令和黑田将軍都三番五次地來邀請你唱一回戲,你做什麽不去呢……”他語氣一轉,一字一句道:“如您自個兒說的,唱戲可是您的本分。”
秦梅香淡淡道:“座兒花錢,我賣力氣,這才叫本分。他們如果像別人一樣,買票來聽戲,我自然是要唱的。可是要我給他們慶功,給他們義演捐飛機大炮……”他涼涼地笑了一下:“這就是本分之外的事了。再者說,戲,是唱給人聽的。”他擡起頭,拿雪一樣的目光看向瑞王爺:“您說,是這個道理不是?”
瑞王爺的臉色沉了下去。半晌,才慢慢開口:“我是好心來勸你。做人,最要緊的就是識時務。你也不必夾槍帶棒的。你們戲子不懂時局,如今戰必大敗,和卻未必大亂。我們一切都落于人後,何必以卵擊石,自傷元氣呢。終究以和為貴嘛。如今人家肯賞識你,也是存了親善的心思……”
秦梅香平靜道:“您把我賣與他們,能分多少利?我猜等他們把我的肉啃幹淨了,您能等着撿個骨頭吧。”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梨園就這麽大,楊銀仙讓您賣給那什麽大佐的事兒,如今傳得正盛呢……”
瑞王爺嗨了一聲:“香官兒,你怎麽能把自個兒同他比呢……”
“我在他那個年紀,也沒他的本事呢。”秦梅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您親口說過的嘛。”
他這樣的笑和這樣的話,倒像是在拈酸吃醋似的。瑞王爺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他這樣了,當下臉上就露出了些強自忍耐的垂涎來:“我從前如何待你,你是知道的……”
秦梅香仍然笑:“是啊,未有一日敢忘。說了半天口也渴了,我給您泡杯茶吧。”言罷投茶沖水,把一包什麽粉末也行雲流水地抖進了茶壺裏。
瑞王爺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把什麽玩意兒倒茶裏了?”
秦梅香分了茶,翹着蘭花指捧了一盞遞過去,臉上還是含笑的:“您說什麽呢。來呀,喝茶呀。”
瑞王爺哪裏敢喝,當即色厲內荏地喝道:“秦梅香,你不要裝神弄鬼!”
秦梅香仍然挂着那種似嗔非嗔的笑:“您看,您口口聲聲說為我好,怎麽連我一杯茶都不敢喝呢……”說着把茶硬遞過去。
瑞王爺的臉色陣青陣白,到底後退幾步躲開了。然而并不甘心就這樣走了,到底還是把那點兒面皮撕了下去:“今時不同往日了。那姓許的馬上就要填了戰壕,我勸你還是早點兒想明白了的好。”說罷冷哼一聲,就要往外走。
秦梅香低聲道:“等等,你說什麽?”
“我說我勸你還是……算了,咱們走着瞧。”
茶杯落在地上,滾了幾滾,居然沒碎。秦梅香一個人把東西收拾了,剩茶都倒掉,杯子和茶壺洗了許多遍。然後他就那麽枯坐着,守着時斷時續的收音機,連晚飯都沒有吃。
第二日清晨,徐媽在院中掃積雪,冷不丁看見穿戴妥當的秦梅香,驚了一大跳:“香少爺,大清早的,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秦梅香提着一只皮包,溫聲道:“出去見幾個朋友。”
賣身契放到小玉蓉眼前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這不是夢,錢契兩清的紙上按着紅彤彤的手印呢。他驚疑不定地看着秦梅香:“師哥,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梅香定定地看着他:“我有三件事要求你。請你看在我們同門一場的份上,千萬要答應了我。”
小玉蓉瞧出了他的鄭重,強自收斂心神:“但凡我能盡到一分力,絕不會吝啬一絲一毫。”
“第一件,請你到五福班搭班。”
小玉蓉點頭:”我做夢都盼着這個。”
“第二件,請你和芝瑛好生照顧南哥兒。”
小玉蓉有些不安起來:“師哥,你要做什麽?”
“第三件,鼓樓街虞記老鋪的印記,你收好。這是一筆過橋錢。”
小玉蓉徹底慌起來:“師哥,你到底要做什麽?你把什麽都給我了,你自個人呢?”
秦梅香笑了笑:“我要離開這裏了。”
他往花廳望去,小窦子正和同南哥兒面對面地拉琴,小窦子不時伸手糾正南哥兒的指法。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輕輕說着話,綿綿的琴聲時斷時續地響着。
“讓老窦和小窦子也跟了你吧。”他溫聲道:“他們的琴,合咱們一派的戲路。存在我家中和戲院後臺的行頭,你也盡管拿去用。”他看向一旁神色關切的吳芝瑛:“蓉官兒以後,就全靠你照應了。”
“秦老板。”吳芝瑛開口道:“您對我們夫妻的大恩,我同蓉哥兒粉身難報,是以無論您開口求什麽,我們都自當竭盡全力……可是,您總得同我們說明白了,您到底要去哪兒,什麽時候才回來?也讓我們大夥兒心中有個底。”她頓了頓:“苦日子總會過去,我知道眼下他們為難您,可您千萬要往開了想……”
“正是因為想開了。”秦梅香望着院子裏的梅花,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種平和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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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