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虞七少爺最終也沒能打斷小玉麟的腿,就像秦梅香無法開口挽留許平山一樣。蓉城花時,紅濕處處,滿腔熱血的兒郎們在親人的送別中離開了。虞冬榮扭傷了腳,原本三天沒同小玉麟講話,到了最後,還是開着車追出十幾裏,把常年戴在身上的一個羅漢眼挂到了他脖子上。

許平山走得更安靜些,天沒亮時,就悄悄動身了,那會兒虞家上下都還沒起來。秦梅香驚醒追出去,馬車辚辚,在長街上已經去得遠了。天色是霧氣蒙蒙的灰黑,街上連一盞燈籠都沒有。沒有告別,沒有交代,這個人像上一次一樣,連頭也沒有回。這一回秦梅香沒哭。黎明前的風把人從後到前吹了個透,胸膛裏是冷的,除了風,什麽都沒有了。

虞宅仿佛頃刻就空了。

苗氏一向沉默,小少爺也是安靜的性子。秦梅香也沉默着,連最愛說話的虞七少爺都沒了動靜。

但是戲還是要唱的。那些說不出口和來不及說的情意,統統只能放到戲裏。唱一場,底下跟着哭一場。到了最後,座兒沒說什麽,戲班子自己先受不了了。李萬奎同秦梅香商量,說日子已然很苦了,演點兒高興的,也讓大夥兒提提精神不是。老是這樣愁雲慘淡的,萬一哪天座兒哭怕了,都跑了,戲班子不是就沒飯吃了麽。

秦梅香只得強笑着連聲道歉,定了幾出才子佳人的團圓戲挂牌,才算是把這個坎兒輕輕邁了過去。

日子久了,竟然也漸漸習慣了。仿佛從來身邊都沒有過那麽個人,從來都是孤身一個。只是在偶爾收到信的時候,拆起來老是帶着一點兒驚怕。

小玉麟去了新兵訓練處,日子倒是暫且無虞。許平山因為失蹤許久,回去不得不面臨審訊,上面懷疑他有臨陣逃脫的嫌疑。虞冬榮給大哥去了信,詳細地把情況說明了。最後折騰許久,才把人平安放了出來,只是連降兩級,一出來就和虞家大少一起開赴前線了。

那陣子虞冬榮和秦梅香都睡不着。兩個人大半夜相對枯坐,對視一眼,彼此臉上照鏡子似地憂慮着。最後還是虞七少爺先開口,是玩笑話:“兜了一大圈兒,又剩咱們倆了。”

秦梅香惘然地笑了笑:“可不是麽。”

于是都不再說話了,各自望着屋內的陳設出神。不知什麽時候,迷迷糊糊地聽着大門那頭有動靜。秦梅香淺眠,從床邊驚醒。眼見虞七少爺趴在桌上睡得正熟,便也沒叫醒他,自己出去了。

開門一瞧,卻見姚月瑩和郝文茵風塵仆仆地立在門前,身後是兩輛拉滿了行李的大車。

兩位小姐上門,虞宅又熱鬧了起來。故人他鄉重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姚月瑩如今的做派,雖然仍然不失一位大小姐的優雅,但說不清怎的,潑辣的氣度也添了許多。虞冬榮瞧見她眼角細細的紋路,一陣心酸:“好端端地在渝州住着,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姚月瑩連飲了幾杯好茶,嘆息道:“還是你這裏日子舒坦。渝州成日挨飛機炸,炸得地皮也矮了幾層。跑警報跑得生意都難做。”

如今江城淪陷,政府遷到了渝州。戰事打得膠着,鬼子也急,想方設法逼迫政府投降。但因為山城據天險而守,軍隊一時無力進攻,只得采用這樣的手段不停恫吓。

虞冬榮嘆了口氣:“你這是打算帶全家搬過來?”

姚三小姐點點頭:“是。只是家裏老的老小的小,說不得,還是要我先來安頓。”又說起自己家裏的事,也是一團糟糕。搬到渝州兩年,姨娘死了三個。姚老爺讓大轟炸吓破了膽,得了個驚厥的毛病,如今已經不能理事。老太太倒是仍然堅`挺,一刻不閑地給姚家的女兒們張羅婚事。老人家一點兒也不糊塗。這時節,每嫁出去一個女兒,家中就少一分負擔。可是旁的姐姐妹妹們打發起來容易,到了九小姐那兒出了個大亂子。這女孩兒如今被一個拆白的小癟三迷得昏了頭,已經拒掉了家裏相中的好幾門親事。更是放言,姚三小姐不嫁,她也不嫁,免得讓家産都便宜了她三姐一人。

其實姚家給每個女兒的嫁妝都頗豐厚,股權分紅一樣不缺,若非如此,也不能讓女孩兒們得到滿意的婚事。只是家裏高堂尚在,還有諸多姨娘們需要供養,不能把家底一股腦地掏空分個幹淨。姚三小姐不做不休,想着既然渝州是那種情形,不如舉家搬遷,一來圖個清靜日子,二來也能絕了姚九的糊塗念想。老太太也是如此這般打算。陌生地界,把人往新宅一鎖,關個一年半載,怎麽也能把不懂事的念頭掐滅掉。

虞冬榮聽了,暗暗搖頭:“你是沒嘗過情愛的滋味。”他苦笑:“那股勁兒犯起來的時候,憑你拿鞭子抽在她背上,刀子擱在她頸上,也未必攔她得住。”

姚三小姐聲音淩然:“七弟弟,這世上濫情人多,癡心人寡,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山盟海誓,轉眼即忘,負心薄幸,難道還少?”她露出一個世故的冷笑來:“要我說,祖母還是心慈,非想扭過這根筋,讓她往後一生安适。若按我的法子,就讓她私奔去吧。愛走就走,家裏一文錢也不會讓她帶出去。将來日子過不下去,有她回來哭的時候。”

虞冬榮默然半晌,苦笑起來:“你說的也對……心慈……沒什麽用。”他澀然道:“一個兩個,都養成了白眼兒狼。”

姚三小姐望了秦梅香一眼。秦老板搖搖頭,輕輕嘆了一口氣。她是何等精明的人,不需再問,已經把事情猜出了大概。

虞冬榮自顧自沉默了片刻,擡起來頭:“這頭也不是一味就清淨了。空襲也是有的,前陣子才炸了一回,死了不少人。不過想來離得遠,總能比那邊好些。還沒問,茵小姐怎麽也過來了?”

郝文茵輕嘆一聲:“原是和同行在申江開醫療會議,誰知道亂起來了,只得沒頭沒腦地随着人流走。萬幸在江城時遇見月瑩姐,這才有了落腳的地方。本想在那邊與同行籌建醫院,只是沒有條件。剛好從前的同事來信,我便想着到這邊來看看。”

秦梅香問到:“郝老板可還好?”

郝文茵點頭:“家父身體倒還健朗,只是如今不登臺了,和我大哥一家閉門不出地過日子。梨園裏老一輩的同行,但凡有些積蓄的,大都是這樣。謝老板也搬到衛陽的朋友家裏去了。”

說起戲,姚月瑩又有了精神:“秦老板如今還登臺,真是我們這些戲迷的幸事了。您原來灌的那幾張唱片,如今都成了有錢難買的稀罕貨。祖母和父親都說,聽您一耳朵戲,什麽飛機大炮的,統統都忘了。如今您平安無事,有空時不妨再多灌些。您能賺錢,我們也有耳福。”

秦梅香露出了有些傷感的神色:“灌唱片容易,可湊齊那個班底卻難了。當初也是托大夥兒的福。”那時候同他一塊兒灌音的,哪一個拎出來不是響當當的角兒呢。可如今謝世的謝世,封嗓的封嗓。本以為能同小玉麟一塊兒搭戲,誰想那孩子撇下人半路從軍去了。如今的梨園行與這河山一樣風雨飄搖,只剩他一個還孤零零地站在臺上。說起來,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姚三小姐卻搖搖頭:“哪怕只有您一個人,也是好的。就像沙漠裏的一眼泉,少極了,所以才珍貴極了。您也不必妄自菲薄。這世道,能留下一點兒好東西,都是大夥兒的福氣。不信你問問七弟弟,是不是這個道理?”

虞冬榮點頭,黯然道:“不錯,能留就留,哪怕留下一點兒也是好的。我瞧着這邊的人也愛看電影,剛好有個挺大的電影公司搬過來了。你若是願意,我找人去和他們談談,看看能不能把戲搬到熒幕上。”

秦梅香沉默了一下:“過段時間吧。”

雖然臺下的情緒是這樣低落,但是上了臺完全是另一種樣子。扮誰像誰,那沒什麽好誇的。扮誰是誰,才叫做真本事。秦梅香的苦從來不是白吃的。

蓉城正當好時節。當春的新筍,當季的花,當令的新果,當年的茶。人們給抗戰捐款捐物捐兒郎,但是轉過頭來,茶要照喝,麻将要照搓,毛肚要照涮,戲也要照聽。無他,及時行樂,且醉且歌。

這樣的時候,有一個絕色的伶人,或啼或笑,或嗔或嬌,舞起水袖,有若天女降世,唱起清歌,餘音久久不息——怎能不引人發狂。

夏初的時候,慶華班連演了七天綠珠墜樓,秦梅香下了戲,從戲院門口到黃包車等人之處,短短兩三分鐘的路,他走了有二十分鐘。好容易讓人護着沖出重圍,發現長衫的袖子左右都讓人扯散了。轉頭黑市上就開始有人挂牌賣“秦老板的袖子”,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只得登報發一個聲明,先感謝觀衆的厚愛,然後委婉地提醒大家,袖子雖然扯破了,但是并沒有丢失。

人這樣紅,少不得也要像從前一樣,有應酬紛至沓來。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麽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歡他的戲的,也有懷着一點兒旖旎心思的。這兩類人倒是都沒什麽,畢竟不論心思如何,善意與風流的心思居多。秦梅香和和氣氣地笑着,與他們敬一杯香茶,喝兩盞淡酒,也就彼此心領神會,點到即止了。

人這樣紅,少不得也要像從前一樣,有應酬紛至沓來。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麽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歡他的戲的,也有懷着一點兒旖旎心思的。這兩類人倒是都沒什麽,畢竟不論心思如何,善意與風流的成分居多。秦梅香和和氣氣地笑着,與他們敬一杯香茶,喝兩盞淡酒,也就彼此心領神會,點到即止了。

可有些人就不是那麽好打發的了。比方說袍哥會裏瞧他不順眼的。這股勢力屬于江湖黑道,行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上面一向拿他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秦梅香雖然與當地的貴人都有着一點兒交情,可這種淺薄的交情與他當年背後的許平山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于是只得含混柔順地敷衍一番。好在那邊的人似乎也有所忌憚,一時倒是還彼此相安無事。

應酬事了,和虞七少爺一起離席出門。秦梅香上了車,把車窗打開,讓濕漉漉的空氣灌進來。虞冬榮看了他一眼,勸道:“喝了酒,當心傷風。”

秦梅香搖頭:“這兒哪有什麽風。”他因酒意而泛紅的臉上露出一點兒熏然的笑:“茵小姐的心心念念的醫院有着落了。今兒總算沒有白出來一趟,大夥兒聽到是建醫院,都願意慷慨解囊……”

虞七少爺宴會上一直喝着白水,此刻倒是很冷靜:“酒後的話未必能當真,且看明日酒醒時能有多少人上門來送錢。”

秦梅香不在意地笑了笑:“便是真的沒有,我也不會讓他們的努力落空,那兒不是還有一箱子黃魚呢麽……”

車在河邊停了下來。秦梅香靠坐在車裏,看見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火光,明明滅滅的。虞冬榮在抽煙。

七少爺從前沒有這個習慣,是從小玉麟走後開始的。秦梅香靠在哪兒,迷離的目光越過了人,往天邊望——自然什麽都望不到。這地方常年雲霧缭繞的,太陽和月亮都很少露出臉了。他坐了一會兒,也下得車來,走到虞冬榮身邊:“少抽些吧,傷肺。”

虞冬榮不置可否,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了:“小玉麟……上前線了。”

秦梅香輕輕啊了一聲,酒意徹底散了。

虞冬榮頹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對他不好麽?好生唱他的戲不好麽?上戰場的人那麽多,又不缺他一個。一天到晚貼在我身上甜言蜜語,到頭來說走就走……白眼兒狼……從前也沒見他在這上頭如何熱心……”

秦梅香低聲道:“慶華裏有從前伶界聯合會的人,想來是聽他們說了許多吧。戲班響應號召的義演,也有許多。之前不是還出去唱過幾次慰軍戲麽?雖說不是在前線上……這一回征兵,班子裏青壯的同行走了好幾個。老實說,我也不是沒動過念頭。只是我這樣的,上了戰場,怕也只能做個拖累。留在後頭,倒是還有一些用處……”

虞冬榮怒道:“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勸!為什麽不攔着他!”

秦梅香擡頭:“因為他是個成年人,不是個孩子了。他跟你的時候只有十六歲,所以你總是拿他當孩子,卻忘了孩子是會長大的……”

虞冬榮的聲音顫抖起來:“你這是埋怨我?”

秦梅香難過地看着他:“并不是。只是……七爺,有時我會想,我們其實都是太過驕傲的人,以為感情的事,一味對人好就足夠了。卻忘了有時候,人家要的未必只是一個好……”他望着朦朦胧胧的對岸:“這道理,我曾以為自己早就明白……可也是到後來,才慢慢想得清楚的。”

虞冬榮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對不住,這事兒原也不怨你,是我糊塗了。可就是……心裏過不來……”

秦梅香輕輕嘆了口氣。

ps:修了一下大綱,把支線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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