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虞家那兩天仿佛都是好消息。前腳虞七少爺平安歸來,後腳一疊信就輾轉送到了——中斷許久的郵政終于又恢複了。雖然那信皺皺巴巴的,也不知道在路上受到了怎樣的颠簸和耽擱,但能踏踏實實落到收信人手裏,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信都是給虞冬榮的。最遠的日期在半年前,最近的離現在也有一個多月了。有吳芝瑛寫的,也有曹班主的。大家很擔憂地問他有沒有平安抵達蓉城,有沒有見到秦老板,小玉麟怎麽樣了,楊老板有沒有消息。虞冬榮把信拿給大家看,秦梅香瞧見那個楊字,眼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再往下就是說梨園行的近況。幾個大的戲班仍然在演戲,三五不時還能到外地走走穴。小玉蓉家裏托秦梅香的福,日子過得還好,與從前也沒差什麽。只是大夥兒如今豎着耳朵,小心謹慎了許多。

秦梅香把信讀完,立刻和小玉麟一起開始着手回信。寫着寫着,就很難過,要停下來緩一緩,才能接着寫下去。

另有兩封信,是虞家大爺寄過來的。前一封信說他眼下在渝州,已經知道了虞司令去世的消息,只是苦于軍務繁忙,無法回來。後一封說,已經替他和渝州的兵工廠打好了招呼,肥皂廠裏出的火藥原料,那邊會派人來收購。

虞冬榮把信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覺得他大哥應當是沒有再次上戰場之虞,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小玉麟把秦梅香的事同他說了。虞冬榮對這些事了解得多一些,于是想給秦老板找個精神科的醫生看一看。可惜打聽了一圈兒,蓉城醫療條件有限,僅有的西醫院規模都不大,且多以外科為主。至于精神科醫生,那是從來都沒有的。

秦梅香覺得自己應該多在燈光底下站一站,興許習慣了也就好了。于是托小玉麟和那邊悄悄打過招呼,撿戲園子清早沒人的時候,過去開了臺上的燈演練。然而還是不行,一站到那雪亮的光底下,他的聲音就要出岔子,像是嗓子讓什麽掐住了似的,再怎麽拼命,也只能空流一身冷汗。那些他拼命想要忘掉的慘況一幕接着一幕浮現在眼前,下了臺,身上打着擺子,半晌都緩不過來。

最後還是許平山想了個辦法,把一塊大黑布折了幾折,擋住了大燈。沒了光,秦梅香唱的很坦然。眼見無礙,就把黑布掀開一層,透出點兒朦朦胧胧的亮來。最後越來越亮,仍然能唱,許平山便把最後一層也掀掉了。

這一掀,燈光無所遮蔽地射過來,臺上人的嗓子驟然又啞了。秦梅香扭過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許平山用身子把燈擋住,沉聲道:“知道你是吓着了。可當時你難道也是這個樣子麽?要真是這樣,你我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麽?”他聲音溫柔下來,鼓勵道:“那會兒怎麽過來的,現在也一樣能過來。當時心裏怎麽想的,現在也翻出來想想……”

當時怎麽想的呢,只想活。想把人找到,生與死都在一塊兒。決計不能一個人孤零零的,把命交代在半路上。

這樣想着,胸膛裏就像是慢慢燃起了一團火。想着自己一路上為尋人吃了多少苦,那厮卻想着一死百了。如今自己唱也唱不出聲,若要歸罪,全是許平山的錯。想到這裏,便咬着牙,細細地開腔:“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侬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唱着唱着,越想越覺得委屈至極:“畢竟男人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假恩情……”

這樣連唱帶做,一人分飾生旦兩角。直到把那折唱完,兀自胸膛起伏,愣愣地有些回不過神。

小玉麟歡呼一聲,和虞冬榮一塊兒在底下拍起巴掌。許平山朗聲大笑:“這不是能行麽。”

燈光仍然雪亮,秦梅香站在那裏,有種煥然重生之感。只是心裏頭兀自帶着一股氣,礙于七爺和小玉麟在一旁,不好發作。不然說什麽也要沖下臺去,左右開弓,将那皮糙肉厚的冤家抽上百八十個耳光。

雖然一時仍然沒法像從前似的随心所欲,入于化境,但是他這樣的功夫,在如今的慶華班仍然是鶴立雞群。李萬奎滿心歡喜,各種奉承話說了一籮筐。末了小心翼翼地跟秦梅香提,說他金玉奴那出戲,若是唱得再溫柔軟弱些,想來更好。如今看上去,老是有種破鏡重圓也要弄死丈夫的悚然感。

秦梅香自個兒品了品,頓時哭笑不得。

他也沒急着就上臺挑大梁。一來是燈光對他的影響尚未徹底消失,二來他孤身一人,舊日合作慣了的班底與琴師統統不在,與新班子磨合仍然需要時間。三來是他初來乍到,一入班就搶了別人的牌,容易遭人眼紅。

說到地,這一切還是出于對“完美”的執念。若他唱軸,定然要一唱就唱個無可挑剔,瑕疵是半點兒也不能忍耐的。

他肯屈身,人家看他自然也沒那麽排斥了。只是配着配着戲,座兒就把主角兒忘了,光顧着瞅他了。他一下場,地下的人也跟着起堂了。誰管大軸不大軸呢,人家不看了。

這樣幾次,服氣的不服氣的,都只能心服口服,把頭路的位置讓了一個給他。

打`炮戲演了三天,選的是白蛇傳,醉仙樓和霸王別姬三出戲。醉仙樓是李萬奎提的,因為本地煙火氣息極重,與燕北之地情狀大不相同。有些被旁的地方視為誨淫誨盜的俚俗戲,在這裏卻是極受歡迎的。且輿論也開放,只論戲是否受捧,并不拘演些什麽。

三唱戲唱下來,戲園裏盛況空前。他自己的名聲滿城皆知自是不必提,與他搭戲的小玉麟也火得什麽似的。戲落幕了,大家仍舊很激動,仿佛昔年在燕都的那種梨園之盛,又要重現在眼前了。

只是這喜悅還沒持續多久,城裏就又遇上了一場空襲。這一次比上次要兇殘許多,炸到了城郊的村落,把城東的大門也轟塌了。平民死傷不計其數。

滿城轉眼貼起了告壯丁同胞書,人們奔走相告,識字的念給不識字的聽。這是一輪征兵的告示。每一封告示之下,都圍滿了人。

如此一來,那點兒能重新唱戲的喜悅,就像泡沫似的消失無蹤了。

小玉麟若有所思,秦梅香瞧在眼裏,心裏很難過。只是不便開腔。要怎麽勸呢。他們唱戲的,從小聽戲裏的忠義,許多事非但明白,簡直是明白得有些過了。

老天當真能次次都眷顧凡人所求麽,秦梅香不敢想。

他們回了家,許平山卻沒像往常一樣出來迎人。開門的只有虞冬榮,面色十分憂慮。他看見秦梅香,仿佛又不太敢看他似的,把眼神轉開了:“他……在屋裏等你呢。”

秦梅香愣怔片刻,心重重往下一沉。

也不知道是怎麽往前邁步子的。只知道走到房門口的時候,聽見身後遙遙地暴喝一聲:“你敢!看不我打斷你的腿!”

他木然地想:一個兩個,為什麽都是這樣的人。

許平山坐在椅子上,靜悄悄的。床上是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聽見秦梅香進門,他擡起頭,笑了一下:“回來了?”

秦梅香攥緊了發抖的手,強笑道:“你這是要去哪兒?”

許平山像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樣:“啊,和上峰聯系上了,要去一趟渝州。”

秦梅香定定地望着他,聲音也抖了起來:“就這個?別的呢?有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

許平山撓了撓臉,擡頭望向他:“也沒什麽,錢啊物的,能給的早都給你了。有虞少爺看着你,我也放心……再就是,以後每年中元的時候,多燒點兒紙,灑點兒酒,給我那些走了的弟兄……”

外頭是虞七少爺歇斯底裏地吼:“你不要跑!我這就打斷你的腿!”

秦梅香慘笑一聲:“我認得你弟兄是哪個?橫豎……就只認得……”他拼命忍住眼裏的淚,自言自語道:“戲有那麽多,我偏偏唱得哪門子霸王別姬呢……”

許平山起身把他抱住了:“甭自個兒吓唬自個兒,老子的命硬着呢……”

秦梅香把臉埋在他肩上,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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