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一別數月,從世外山中回到熙攘紅塵,真有恍然若夢之感。外面仍然在打仗,但是蓉城與最初相比,卻繁華得多了——是湧進後方的國人更多了的緣故。
本地人似乎有種秉燭夜游的天性。盡管糧價飛漲,物資短缺,可街邊的茶館,賭坊和劇院仍然人滿為患。尤其是那些有麻将桌的賭坊,就連防空警報響起來,人們仍然樂天安命地圍坐在牌桌邊,連屁股都懶得動一下。
總而言之,比之虞家剛來的那會兒,如今蓉城熱鬧得仿佛另一個申江。
虞冬榮去安南看貨了。虞宅只有小玉麟和帶孩子的十姨太太。秦梅香把來意說了,小玉麟高興極了。周老板所在的慶華班吸納了不少伶界聯合會的人,如今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時候。城中新落腳的居民,在這種環境之下,仍然能聽到從前的戲音,感到既安慰又喜悅。戲園子的生意跟着也就慢慢紅火起來了。
于是也不遲疑,當即收拾停當,拉着秦梅香往戲班子去。
可惜興沖沖地過去,卻被潑了一盆冷水。秦梅香從前唱戲,名聲只在北方一帶,他又是很少往南方各地走穴演出的。是以戲班裏大多數人只聽過的他的名字,但并沒見識過他的戲。也有知道他本事的,心中盤算起了小九九。戲班子就這麽大,各人有各人的位置,他若是真的進了來,別人的飯碗還能端得住麽。是以冷眼望着,并不為他說話。
小玉麟起先還充滿信心,漸漸就察覺了不對勁兒。他本來也是個聰明的,這些年跟着虞冬榮,也學到了不少體察人心的本事。只是懂歸懂,心裏卻并不能壓住這口氣:“好與不好,您總得先聽聽不是?”
李萬奎很為難地看着他。周老板如今與從前身價不同了,雖說一時不能左右戲班,到底也是個有分量的角兒。角兒張口了,不能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于是讓秦梅香扮上來一段兒。瞧瞧他的嗓子,也瞧瞧他的身段兒。
公中的戲服不合身,水粉也是次一等的。但秦梅香還是很快扮好了,打算唱一折拿手的三堂會審。
才在戲臺上站定,還未開腔,燈光忽然啪地打亮了。
雪白的光把他籠罩住,卻不似從前在臺上那般令人安心。他只覺得冷。
想喊,想叫,卻只能拼命地壓住自己喉嚨裏的聲音,攥緊手指讓自己不要發抖。因為那光的背後是槍,是炮,是沾血的刺刀。
臺下大夥兒都在等,卻始終沒等到臺上的人開腔。小玉麟察覺不對,焦急道:“秦老板,是胡琴不對麽?”
他這樣一出聲,仿佛把秦梅香的魂拉回來了一點兒。臺上的人終于開了口,聲音卻氣若游絲的,抖得厲害。最後一個調子沒上去,破音了。
戲班的人紛紛搖頭。這也叫角兒?沒出科的娃兒都比他唱得好。
李萬奎松了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小玉麟:“倒也不是我們不肯,你也曉得,如今這裏不缺人。”
臺下的人紛紛搖着頭散去了,燈也關掉了。小玉麟跳上戲臺,看見秦梅香怔然的臉,關切道:“秦老板,你還好吧?”
秦梅香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再是從前的春山澹澹,秋水盈盈,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種殘破的驚恐。
小玉麟一愣之下,很快就明白過來,他猶豫道:“是燈晃着你了?”
秦梅香的肩背塌下去,眼神兀自空空的:“……走神兒了……”他閉了會兒眼睛,再睜開,總算是恢複了一點兒平日裏的精氣神兒:“對不住,難為你陪我跑這麽一趟。”
小玉麟搖頭:“您說哪兒的話呢。”他安慰道:“也不急着就非得上臺,家裏那麽寬敞,也不缺什麽。多養養多歇歇,等什麽時候好了,什麽時候再唱……”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秦梅香:“等您好了,要是不嫌棄,我想和您唱一出霸王別姬……”
秦梅香勉強笑了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這個機會。你忙吧,我這就回了。”
小玉麟看着他,有點兒擔憂,但他自己也不是個太會安慰人的。只得憂心忡忡地目送秦梅香離開了。
秦梅香出了戲園,才走幾步,就聽見了一聲悠長的口哨。許平山從柱子後頭轉過來,沖他微微一笑。
于是他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許平山沒說話,攬過他的肩慢慢走。秦梅香掙紮了一下,沒掙開,也就由他去了。這裏和燕都,和申江,和他們走過的許多地方,是那麽的不一樣。街上熙熙攘攘的,有西服革履的先生,有布衣長衫的青年,也有許多穿着異族服飾的商人。挽髻的道士哼着竹琴調,賣花的少年在街邊與客人調`情,康巴人的馬隊從人流中緩緩而過……人們走路的走路,買東西的買東西,好像這許多奇奇怪怪的人,都和這裏的陰天與雲霧一樣沒什麽稀奇。誰也不會去多看他們一眼。
兩個人在一間看上去頗為清靜的茶樓坐了。前頭的臺子上,有人正在口沫橫飛地說着一段武俠故事。他們等了許久,才見茶倌慢吞吞地上了樓來。那是個其貌不揚的蜀人,個頭矮小,神色也懶洋洋的,不怎麽把客人放在眼裏的樣子。雖然面上是這樣的,手上卻一點兒都不含糊,一手提着個長嘴黃銅水壺,指頭勾着竹茶荷;另一只手上,五個手指林林總總地,連茶船,茶碗和碗蓋,夾了總有四十多件東西,算起來沒有二十斤,十幾斤也仍然是有的。這樣一大摞,別人放在懷裏抱着都要吃力,他卻這麽松松垮垮搖搖欲墜地單手夾着,像拎着一件再輕巧不過的小玩意兒。
然而不管他看起來如何舉重若輕,旁人總要心驚膽戰一番,生恐自己氣息粗了,害這人手上的東西嘩啦啦地砸到地上。
茶倌兒走到他們近前,吆喝一聲:“誰的茶?”
幾桌新客紛紛應聲。他四下瞧了一圈,忽然夾茶具的那只手一動,最下頭那根手指的勾着的茶船便紛紛從客人頭頂飛落到竹桌之上,每人面前一個,不多不少。衆人還沒從那滴溜溜在桌上轉圈的茶船裏回過神來,緊接着茶碗就一盞接着一盞落下來了,輕輕脆響,不偏不倚落在茶船之上。碗蓋兒也如此這般。
那茶倌兒也不問客人喝什麽,從竹茶荷裏往衆人杯中分幹茶,不多不少,恰好把茶葉都分完。然後提了黃銅水壺,把那裝滿了滾燙開水的大壺在手上轉了幾個來回,一線銀注自上傾瀉,落入杯中,将杯中茶葉沖得急旋起來。如是者多次,把每個人跟前的茶盞都注了水。這才伸出無名指,拈花一般将茶碗旁的茶蓋兒一一挑起,讓蓋子輕輕落在茶杯上。
這樣飛流直下地沖茶,桌面上卻是幹幹淨淨,連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這一手茶技看得人目眩。秦梅香回過神來,輕輕贊嘆道:“當真是絕技。”
那茶倌兒幹完了自己的活兒,本待要走,聞言擡頭望了秦梅香一眼:“啥子絕技不絕技,讨口飯吃噻……”
江湖之中奇人異士多矣,秦梅香聽他講話實在,心中又添了一點親切:“您過謙了,誰的手藝不是讨口飯吃呢。”
那茶倌兒聽了,會心一笑,提壺去了。
秦梅香掀起茶蓋兒來。旁的客人,手裏的茶都是普通香片,他與許平山這兩杯,卻是蒙頂玉葉。兩個人正奇怪着,王德全捧着茶盞走到了他們跟前兒,朗朗笑道:“秦大爺,秦二爺,別來無恙?”
許平山瞟了秦梅香一眼,見他面皮上竄上一點兒薄紅,嘴角翹了翹:“托福,您老也好?”
“好,好。”王德全坐下來:“有日子不見,您二位瞧着,可比那時候好多了。如今在哪兒高就呢?”
秦梅香笑了笑:“借住在一個朋友家裏。只是生計還沒着落……”
王德全一拍大腿:“嗨,這個容易。滿大街都是茶樓,您抱着琵琶,随便站哪兒一開嗓,那生計不就有了麽?”
秦梅香為難地笑了笑:“實不相瞞,我自小是學皮黃戲的,唱曲并非本行。”
王德全似乎并不意外:“我就說撒,唱得啷個好……不過您初來乍到,搭班想來不太容易,總得先有點兒人氣兒,往後再說其他的……”
許平山已經瞧出了端倪,悠悠喝了一口茶:“謝謝您請咱們兄弟一杯好茶……王班主如今是常駐這家茶樓了?”
王德全被他道破心思,也不慌張:“故人的地界,總讓人安心些。”這是承認了,王家班如今正在這裏駐場賣藝。
秦梅香欠着王家班天大的人情,聞言有了決斷:“您要不嫌棄,我在這裏給您唱幾日吧……”
王班主聞言略有些失望,他本想游說秦梅香進到王家班裏,只唱幾日怎麽能夠。不過能攬些人氣,總比沒有的好,于是心念一轉,又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秦梅香笑了笑:“擇日不如撞日,請借琵琶一用。”
王德全領他到後臺去,卻沒琵琶,只有月琴。秦梅香渾不在意:“那也一樣的。”接過來略撥弄了一下,調了調弦,抱着上臺去了。
茶樓是老茶樓,底下都是本地的老茶客。喝個茶,只做個消磨時間。所以打瞌睡的打瞌睡的,嗑瓜子的嗑瓜子。秦梅香這麽上去,許多人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他也不在意,試了試調子,檀口輕啓,綿綿地唱起一支陽春曲:“幾只紅雪牆頭杏,數點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幾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起先下頭一切如常,不知道什麽時候,擺龍門陣的漸漸沒了動靜,嗑瓜子的舉着手不知道把瓜子往嘴裏送,打瞌睡的人也迷迷糊糊地醒了來……滿樓皆靜。
一曲終了,琴音悠悠地響了個尾,也靜了。樓外春莺啁啾,樓內似是尤有餘音。
許平山深邃的眼睛靜靜望來,率先在下頭拍起了巴掌。秦梅香盈盈回望,方才在戲園裏的那些惶恐悲傷之情,不知不覺已經一掃而空。
下頭竊竊私語起來,有好信兒的,當即問名姓。秦梅香便自報家門。人家要他再來一曲,他也不推脫。這樣一連唱了五六支曲子,才在叫好聲裏下場了。茶樓的掌櫃親自迎出來,要送他二兩好茶葉。秦梅香卻婉言相謝,并沒有拿——他只是為了還王德全亂中相救的恩情。
這樣一來,就算是在這裏駐場了。每天也不多唱,五六支小曲而已。雅俗皆有,日日不同。慢慢的,名聲不胫而走,慕名而來的茶客越來越多,擠到那位技藝精湛的茶倌已經不敢耍壺了。王家班因為這種便利,能夠在更多的客人面前露臉,名聲也漸漸傳開了。
眼瞧着差不多了,秦梅香便租了行頭,扮上加唱一二折戲,有皮黃戲,也有南曲。如今客人不再光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許多北方過來的茶客是懂戲的,便自告奮勇地向那些本地人說戲。其實也用不着說,但凡眼不瞎耳不聾,都能瞧出秦老板的好。有本地名流在下頭一面聽一面感嘆:十裏春華,不及秦老板的一雙秋水翦瞳。
這樣唱了有一個來月,到後來因為人多,茶樓的樓梯被生生擠壞了。所幸沒什麽人傷着。可流言往外頭一傳,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人都道:錦繡茶園來了個絕色的伶人,為了瞧他,看客把茶樓給擠塌了。
名聲這樣響亮,同行們自然不得不來看上一看。小玉麟在戲園裏倚牆靠着,看着神色迷惑又懊喪的李萬奎,有種得了滿堂彩的喜悅:“如何?”
李萬奎嘆氣:“這還沒人和他搭戲呢,要是哪天找着了人,那還了得。”
周老板正色道:“秦老板與我淵源不淺,只要您點頭,他就是慶華的大梁。”
李萬奎自打在茶樓親耳聽過秦梅香的戲,心裏頭就癢癢了。只是到底經事多了,始終存有一點兒疑慮:“他既然這樣好,為何那一回過來卻唱成了那樣?”
小玉麟臉上的笑消失了。他心裏頭是明白的,秦老板千裏迢迢過來,應該是讓路上的慘況吓住了。有站着講話不腰疼的,大概聞言要責備秦梅香的膽小。但是小玉麟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別人那麽想,只是因為沒親眼見過罷了。和春班沒進城前,在魯地一帶賣藝,遇上過打仗下來的潰兵。地獄裏過來一遭,就算人全須全尾地活着,心裏頭的血肉模糊也是免不了的。
他這樣揣着心事,夜裏下了戲往家走,卻見宅內燈火明亮,并未像往常那樣只點着一盞小燈籠。
屋內歡聲笑語。門吱呀一聲開了,虞七少爺從門內笑着望來。
周老板腳底下仿佛立刻生了彈簧,兩步躍到虞冬榮跟前,把人抱了起來。
虞七少爺臉色一虎,氣道:“像什麽話!長不大!”
小玉麟高高興興地把他放下來,撓了撓刺猬腦袋。屋裏許平山默默燙青菜,秦梅香低頭倒酒。兩人雖未說什麽,臉上卻帶着硬憋的笑意。苗氏也在桌上,根本不敢擡頭看他們,顯然是讓被驚到了。
虞冬榮臉上帶着一點兒尴尬,坐回去默默伸着筷子在火鍋裏劃拉。小玉麟很有眼色地挨在他身邊,把鍋裏最大塊的毛肚撈出來,放在了虞冬榮的油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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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