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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山在邛川餘脈上,與大竹山毗鄰,兩山周遭數百平方公裏盡是翠竹延綿的綠色山嶺,號稱“百嶺千峰盡是竹”。虞家那個小屋子,離最近的村落也有六七裏地。也不知道當初虞五少爺是多麽異想天開,才在這兒買了片林子。
沒想到,到頭來,這片荒山野嶺,卻是救了秦梅香的性命。
表面上那竹舍只是挨着一眼小小的溫泉,其實周圍地域全部得于地下熱源的眷顧,冬季倒是比城裏還要溫暖許多。另有一條冷山溪從不遠處經過。兩股水流一大一小,往兩個不同的方向淌去,是聞所未聞的奇觀。冷溪下游是個村落,許平山特意問過,此間地貌特殊,山中水源,只有冷水可以飲用煮飯。熱的泉口,山中居民只拿來洗衣泡澡。
此處唯一的缺憾是生活不便,但這也難不倒許平山。他很快在屋後辟出一小塊菜地來。雖然每隔一段時間,米糧仍然要外出去買,但畢竟是能安心地居住下來了。
秦梅香頭兩個月昏睡居多,夢裏什麽都有,就是沒有楊清菡。虞冬榮和小玉麟過來看過他幾次,說董老爺在城外善覺寺出家了。想來是因為楊老板一生了無遺憾,在那邊過得順遂,故而才從不曾來入親人夢中。幽冥渺茫,但秦梅香還是信了。最初的悲痛漸漸被時間撫平,剩下的只有悠長的思念。
多虧了許平山細心的照料,到了第三個月上,他漸漸就可以起身走動了。搬過來時許平山自己身上的傷其實也并沒有好利索,還要忙前忙後地照顧一個病人和一個菜園子。秦梅香心中愧疚,身子好一些了,便也掙紮着想要幫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只是他從小學戲,戲班子為了養旦角兒的手,是不叫他們做粗活的。成名之後起居又有人照顧。是以他除了縫補之外,對旁的家務雜事頗為笨拙。燒個菜能差點兒把屋子點着了。
許平山驚得目瞪口呆。過後又拿這事兒取笑他,說少爺也沒他這麽嬌貴的。兩個人閑聊,說起過往。許家從前在關外靠山居住,除了種田,農閑時也上山采收和打獵,是以至今許平山做起這些事來,仍然絲毫不顯生疏。
按說他有身板有力氣,腦子好使,做事又利落,若是生在太平年間,如今應該是有家有業的了。只可惜這世道似乎容不得老實人過安生日子。因為日子過得比旁人好些,許父被村長敲詐,誣陷許家欠下巨額債務。許父讨公道時被那人勾結流氓活活打死。許平山的大哥四處告狀,卻莫名被抓住槍斃了。家中飛來橫禍,許母連受打擊,很快撒手而去。
許家家破人亡,許平山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提着一杆獵槍一柄匕首,把那村長全家,連人帶狗殺了個幹幹淨淨。
犯下這等重罪,他自然也沒落着好下場,很快就被抓進縣大牢判了死刑。處刑那日意外遇上暴風雪,求生的念頭到底占了上風,他打傷押送的衛兵逃進山裏,從此落草為寇。因為膽大心細,槍法又好,漸漸在衆匪中混出了名堂。後來瞅見機會,翻身帶着身邊的弟兄被收了編。
少年往事,時間已經久遠,許平山講起這些舊事時很平靜。說到入夥時“過堂”,還笑了一笑。那次他被人在頭頂上放了個破碗,大當家走出一百多步後舉槍射擊。東西一碎,就讓手下人過來摸他褲裆——沒尿褲子才算過關。
秦梅香恍惚地想起第一次去許公館的情形。這個舉槍射物的場面,他是見識過的。他與許平山的糾纏不清,就是從那一晚開始的。
當初怨過傷過痛過恨過,卻沒料想到歷經患難,竟然是與這個人兩心相許了。世事難料,情之一字,确實令人捉摸不定。可是眼下,這些已統統不需要他再去糾結了。
秦梅香從身後抱住許平山寬闊高大的身子,把臉貼上了他溫暖的背。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他們有幸在這世外之境,度過了一個溫暖如春的冬天,不光秦梅香自己在漸漸好起來,許平山的身體也恢複如初了。雖然腿仍然瘸着,殘缺的手指也不會長回來,可是別的皮肉傷已經完全痊愈了。一樣都是從地獄裏趟過來的,他的身體素質可比秦梅香好太多了。若非如此,這些年血裏火裏,性命已丢了不知多少回了。
許平山正在那兒洗竹荪。他清早下山拿山貨換米,正遇上村中殺豬,就順手買點兒新鮮的排骨回來。這幾個月吃雞吃兔吃竹鼠,豬肉倒成了稀罕的東西了。
背上猛然一暖,倒讓他有些意外。秦梅香一向并不是個纏人的性子。
但略想了下,就什麽都明白了。他笑了笑:“過去的事兒了。”
秦梅香松開他,把他手裏的東西接過來洗,洗過了端去竈上下鍋。秦老板現在做這些事熟練多了,原本也并不是什麽難事。
東西在竈上慢慢炖着。他擦了擦手,取了幹淨衣服,往屋後去了。許平山瞧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動,跟了過去。
秦梅香已經下水了。三尺見方的一個石頭池子,既淺又小。從熱泉眼引過來的水注進來,又流出去,弄得那一小片地方老是霧氣蒸騰的。許平山走過去,把衣服脫幹淨,也往水裏擠。
兩個人一塊兒,立刻就逼仄了。從前他們時常這樣,不覺得有什麽,可是這一次,秦梅香心裏頭有些異樣。算起來他們有快兩年,沒有過肌膚相親了。
如今身上好得差不多了,有些事,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可眼下是大白天呢。青天白日的,多少還是讓人有些羞赧。
許平山瞧着他,伸手來摸他的肩臂,低笑了一聲:“還是這麽滑。”兩個人的腿在水底下交纏着,躲是沒處躲的,動一動,只有貼得更緊而已。
秦梅香望見他眼裏的笑,随即釋然:“轉過去,給你擦擦背。”
許平山從善如流地趴到了池沿上。秦梅香擰了老絲瓜絡子給他慢慢搓,一面搓,一面撩起水往他背上澆。水流順着許平山的肩背淌落——這人身上硬疙瘩似的虬結肌肉不知什麽時候又長回來了。
沒什麽髒的,守着這麽個地方,自然常常洗的。他在水底下摸到了許平山的那條瘸腿,心裏一酸:“行了,擦好了,你先上去吧。”
許平山轉過身來,眼裏卻浮起了別的東西,和水汽一樣氤氲——是情`欲。他湊過來親秦梅香,起先還是克制的,慢慢就不管不顧了。秦梅香推他:“別這樣,我沒洗完呢……”
許平山聲音沙啞:“甭管那些了,你哪兒我沒見過啊……”他咬他的耳朵:“都是幹淨的,我知道……”
秦梅香仍然躲:“就這一會兒,馬上就好……”
許平山不情不願地放開了人:“你呀……”
說是一會兒,其實仍然洗了很久。隐秘的地方,他自己也許久不曾碰過了。許平山依靠在不遠處的竹子上,抱着手臂虎視眈眈地看他。
秦梅香讓他盯久了,忽然就起了別樣的心思。他望回去,輕輕開腔唱到:“小小尼姑才十六,風流事兒,從來沒有……”這是一支俗到不行的小曲兒,楊清菡從前老挂在嘴邊兒調戲人玩兒的,此刻他唱着,看着許平山的眼神一點點變化,心裏慢慢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活。
這樣一來,嘴角便漸漸翹起,聲兒也更高了:“……叫情人,你可多将就将就,你将就奴,不慣風流……”
許平山的眼神越來越危險,似乎馬上就要沖過來伸手撈人了。秦梅香從水中站起,背對着他擦身子,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嘴裏仍然不停:“……你可輕輕的擱上,慢慢兒揉……雲`雨後,身子有彀心無彀……“他回頭,沖許平山輕輕一笑:”……奴害羞,銀牙咬定法衣袖!”
一回眸一剎那仿若萬物生春。
許平山靜立片刻,忽然兔起鹘落,眨眼逼近秦梅香,咬牙切齒道:“我讓你害羞!”說着把人攔腰一抱,火急火燎的進屋去了。
雲情雨意,魚水相歡,七尺卧榻,寸寸皆春。
因為太久不曾有過這事,就算是之前在水中弄了,仍然是緊。可疼痛之中,又夾雜着難言的焦渴。他從來都是個六欲寡淡的人,這般春情難遣,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許平山認識他這麽久,卻也是第一次見他如此這般,狂喜之下,便是天昏地暗地一番縱情。
待得能稍稍喘息,秦梅香便騎在許平山身上,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輕撫他的胸口,脖頸,還有那硬朗的眉峰——疤痕那麽多,怕是都要一輩子帶着了。許平山從前臉上不過是略有風霜,如今瞧着,鬓角竟然添了幾絲白發——才三十出頭的人啊。
他心裏有些難過,低頭把唇輕輕印上這人的鼻梁,嘆息道:“怎麽眼瞅着就老了呢。”
說話間,腰下仍然似有若無地輕輕搖着——是另一種眷戀缱绻。
可惜許平山仍然混賬,聞言不懷好意地擡腰頂他:“就是到了八十歲,也一樣幹你。”查覺交融之處猛然收緊,便擡手按住秦梅香的後頸,開始連篇說起渾話來:“從前都不知道,你有這麽浪。照這般下去,老子早晚得死在你身上……诶,你這人也真是怪,從前老子要什麽有什麽,你見天兒地拿冷臉對人;如今腿也瘸了,手也殘了,倒讓你稀罕得跟什麽似的……”
秦梅香本來有些倦了,被他這麽胡亂帶了幾個起落,身子又漸漸燒起來。伸出手臂,抱住許平山的頭,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許平山哪裏肯就這麽放過他,混帳話一句接着一句:“……老覺得真心讓你當了驢肝肺,臨了兒才知道,你其實喜歡老子,喜歡得連命都可以不要……不過眼下瞧瞧,嘿,你怕是舍不得這根好東西吧……”
好東西肆虐不休,秦梅香輕輕地抽着氣,腰背也慢慢軟了。
許平山貼着他的耳朵,低沉地笑:“不過說真的,今兒能同你來這麽一回,就是叫我立時三刻死了,這輩子也不枉了……”調笑之情慢慢淡了,他低聲道:“那時候你拖着板子在山崖上拉我走,其實我是醒了的……我自知是個要死的人,不能白白拖累了你。想着往邊兒上一滾,落下去一了百了。誰成想連那點兒力氣也沒有,窮折騰一番,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如今想想,幸好老天眷顧……”
身上的人漸漸停了下來。許平山擡眼看他,卻見秦梅香臉色慘白,唯有眼睛是紅的,正既驚且怒地望過來。
許平山察覺失言,趕忙腰上賣力,又湊過去親他。哪知秦梅香把他往外恨恨地一推,就要起身。可許平山的胳膊鐵鑄一般,只是抱定了人不撒手。
秦梅香胸口起伏了片刻,忽然掄圓手臂,給了身下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只是這一巴掌響歸響,卻實在沒什麽力氣。許平山眼疾手快,抓住他又一次落下來的手,由着秦梅香掙紮片刻,翻身将他壓在塌上,重重往前一頂。
秦梅香被頂得哭叫一聲,落下淚來,在他背上連掐帶打。
許平山把他兩個雪白的腕子攥在一塊兒,壓向頭頂,毫不留情地征伐起來。直到一聲豔叫驚起了屋外的飛鳥。
那振翅聲裏,伴的是男人隆隆的低吼。
雲收雨歇。秦梅香一聲不吭地把人往外推。眼見推不動,便扭開頭,冷冷地閉了眼。
許平山兀自埋在桃花深處,酣然地吻他的汗濕的脖子。
秦梅香恨聲道:“快活也快活了,下去。”
許平山沉沉地笑:“怎麽着,翻臉不認人了?”低頭意猶未盡地親他:“過去的都過去了,管它做什麽呢。要麽你說個法子,我同你賠不是?”
秦梅香默然片刻,垂了眼:“左右都這樣了,還能怎麽着呢?”他若嗔若怨地斜了許平山一眼:“起開,我腰都散架了……去看看那竈上,東西好沒好呢?”
許平山撐起身子,戀戀不舍地抽開身體。随便披了件衫子,赤着腳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大笑回頭:“老天實在待我不薄!”
秦梅香與他目光相對,忽然拽起被子蒙了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外頭一陣枝折竹倒的動靜。秦梅香艱難地撐起身子,驚疑不定:“老許?”
許平山沖進屋裏拿起槍,低聲安撫道:“沒事兒,我去看看。”說完扭頭出去了。
外頭半晌沒有聲息。秦梅香害怕起來,抽出褥子下的手槍打開了保險。誰知許平山又提着槍進來了,臉上還帶着一點兒神秘的笑,用口型招呼他:“過來。”
他滿心驚疑地走過去,順着許平山的目光往窗外望……
一大一小兩只野獸,正在那兒屋側的水坑邊飲水。那塊兒地上的野竹倒了一片。
“那是什麽?”像熊,可哪有黑白相間地熊呢?
許平山抱住他:“是竹熊。山下的老鄉說的。”
兩只竹熊喝夠了水,仍然不走。大的把地上的野竹抓起來啃,小的順着沒倒的竹子往上爬。爬到一半兒,那細細的嫩竹禁不動,折斷了。于是連熊帶竹掉到地上,滾得如球一般。
秦梅香身子一抖,碰到了窗邊。那母熊擡頭看了他們一眼,又瞧了瞧身邊的崽子,繼續默不作聲地啃着自己的竹子。小的那只若無其事地爬起來,甩了甩頭,也湊過去吃起飯來。這般大快朵頤,直到把那一整叢新竹都啃了個精光,才蹒跚站起,慢悠悠地一塊兒往林中去了。
直到竹熊消失不見,秦梅香才輕輕笑道:“若是放在從前,想必此物也算祥瑞了。”
許平山也笑了:“這地界也真是神奇至極了。吃竹子的熊。若不是親眼見着,我還當是人家講來糊弄人呢。”
秦梅香靠在他懷裏,語氣留戀:“可惜,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兒。”他回頭認真看向許平山:“如今我好了,想回蓉城去,接着唱我的戲。”
許平山似乎并不意外,聞言笑起來:“那就一塊兒回去。我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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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